绿白暖香,最是作诗好时光。
    众姑娘各有消遣,汀上群芳熙攘,令窈这时想起来郑令清,潦潦一扫,竟没有看见她。
    令窈打断正在垂钓的宁姑娘,问:“我五妹哪去了?”
    宁姑娘笑道:“方才我见哥哥找她,小郡主有事找她?”
    令窈对于宁家人没好感,调头就去找郑令佳。
    半晌,郑令清又出现了。
    她有意回避令窈,悄悄地将郑令佳拉到一旁,奶声奶气道:“阿姊,我想去垂柳阴里看白鹭,你陪我去好不好。”
    令窈猛地从她们身后冒出来,“当然不好,阿姊为何要陪你,她得陪我。”
    换平时,郑令清肯定和令窈争起来,这会子却一反常态,装作没听见令窈的话,软磨硬泡,非得让郑令佳陪她。
    郑令佳被她磨得没法子,只得应下。
    令窈跟着过去。
    垂柳旁一轮弯弯石桥,桥上一座飞檐亭阁。
    郑令清指着近池上浮着的柳条枝,感叹:“这翠绿被水笼着,虽是残缺之姿,却透出另一番风流态。”
    边上站了几个寻诗思的闺阁千金,听见这话,皆夸郑令清此话很是灵气。
    说着说着,郑令清拿了捞网,说此情此景此意难得,要拣几片浮水翠绿回去插瓶。
    令窈讥道:“我园子里上百蓬发健柳,你要翠绿,回府我赏你便是,何必去捡这物。”
    郑令清坚持:“我就要它!”
    她离了众人,往边角走几步,定在雕了桃花的短栏前,做前倾摇晃,身形太矮,捞网都拿不稳。
    郑令佳只好上前效劳。
    令窈皱眉,低眸望见栏上似有蹊跷,背着光瞧不真切,只见得似乎有断损的痕迹?若不细瞧,根本看不出。
    她蓦地回过神,心里有了猜想,急急往周围探,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树荫里藏了个人。
    半截锦袍,黑皮高靴。
    大概就是宁家公子了。
    再一瞧旁边郑令清的神色,怯怯慌慌,便什么都理清了。
    令窈又气又恨,她就知道,平白无故地,前世阿姊怎么会在宁府失足落水?那么巧,又正好被宁公子救起?
    若不是有人帮衬,哪里做得到这般行云流水!
    郑令清得意洋洋,全然不知自己的诡计被人窥破,一步步引着郑令佳往陷阱里去。
    她瞧着郑令佳的侧脸,越看越觉得阿姊和自家表哥是天生一对。
    表哥想要娶阿姊,娘亲也想促成这门亲事。
    娘说了,大伯母瞧不上宁家,但如果阿姊心悦表哥,主动要嫁,大伯母是拦不住的。
    郑令清愈发坚定决心,誓要让郑令佳尝一回英雄救美的感动。
    她深呼吸一口气,假做玩闹之状,一脚跨出横栏,踩在短齐的石阶上,半边脚跟露在外头,抱住飞亭柱,腿抖得不行,却还是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阿姊,来抓我呀。”
    郑令佳站在断损的横栏前,生怕她踩空跌重,上前就要捞人。
    说那时迟那时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令窈拦住郑令佳,顺带着一脚将郑令清踢了下去。
    动作快准狠,众人尚未回过神,便见得郑令清在水里大呼“救命”。
    噗通一声,宁家公子藏在暗处多时,猛然听见有人落水,心中欢喜,以为计成,立即一头扎入池里,嘴里喊道:“莫怕,吾来救汝!”
    郑令佳惊魂未定,正要拿住令窈问话,不等她开口,令窈已经指着她跟前的那一处横栏朝人喊道:“你们宁府怎么回事,东西年久失修,竟无人细查!我五妹要真出了什么意外,我定要去报官!”
    郑令佳立即明白过来,双眸瞪大,不敢相信地看着尚在水里扑腾的郑令清。
    她怔怔地立在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
    令窈叹口气,牵了她手,低声安慰:“阿姊,没事了。”
    郑令佳的手有些颤,不知是出于对危险的害怕,还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她蹲下身,一把将令窈抱在怀里,许久都不曾松手。
    第5章
    郑令清被抬着回府的时候,三房乱做一团。
    三奶奶几近哭死,泣不成声问责郑令佳:“你妹妹如何就掉到水里了?她年幼顽皮,你该看着她些才是。”
    她这是气急了,以前再如何不服大房,也不曾对大奶奶和郑令佳红过脸。当久了笑面虎,猛地一下失了性子,不管不顾地就要罚人,罚得了婢子婆子,却罚不了郑令佳。
    那是郑府长女,即使训骂,也轮不到她这个庶房婶婶。
    此时略责一句,竟有些后悔,再一望榻上昏迷不醒的郑令清,转瞬又觉得骂一句又如何,恨不得骂上十句,让郑令佳代替她女儿落水。
    大奶奶出面:“弟媳说得对,是佳姐的过错,没能护好幼妹。”
    令窈站在人群里,只觉得闷得慌,也不知屋里熏了什么香,压得人喘不过气。
    屋里鸡飞狗跳,婢子们进进出出,没一丁点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郑令清身上。
    令窈想,这下子好了,郑令清一向最爱夺人耳目,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此时也算是如愿了。
    她往旁边看,见令佳站在大奶奶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夫人在榻前照看,屋里没人敢出去,唯恐失了礼节。
    令窈轻轻走上前,歪着脖子去瞧令佳,一瞧,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明明阿姊才是那个受委屈的,这会子却还要在三奶奶跟前赔不是。
    想想就觉得憋屈。
    要是有证据就好了。若是只说断栏和宁公子救人的事,别人根本不会信,更何况阿姊没有掉入水中。
    有些事,不身在其中,旁人根本无法体会其中的微妙。
    令窈吐口气,越想越气,老夫人回头正好看见她那副子愁眉不展的模样,问:“卿卿,你怎么了?”
    令窈正好想出屋子,这会子索性将计就计,赶紧捂了胸口喊道:“老祖宗,我想到五妹掉入水里的场景就害怕。”
    老夫人替她拍拍心口,一番温言安慰。令窈趁势点了郑令佳的名,说要让阿姊作陪,不待这屋里。大奶奶上前嘱咐令佳好好照顾人,话还没说完,令窈拉了她的衣角,撒娇:“我想吃大伯母亲手做的玉角糕。”
    一手牵一个,顺利出了三房的院子。
    大奶奶刚进屋,郑令佳忽地开口打发所有婢子出去,伏在大奶奶肩头哭了起来。
    哭得那般伤心,大奶奶吓得不知所措。
    待令佳将宁府的事情一说,大奶奶脸色变了又变,硬是压住情绪,先是安慰令佳,而后将令窈招到跟前。
    “我的儿,多亏了你,从今往后你便是佳姐的恩人。”
    令窈抿抿嘴,怪害臊的。
    前世她只有闹脾气闯祸的份,哪里做过这样好事被人夸颂的。细软嗓子轻轻道:“阿姊待我好,我待她好也是应该的。”
    大奶奶疼得爱不释手,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亲了亲额头,“卿卿真乖,真懂事。”
    大奶奶又问了几句宁府做客时候的事,令窈不敢说的太露,只说自己喜欢黏着令佳,所以格外注意些。
    大奶奶连连感叹,恨三房狠心,“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没有宁氏的吩咐,五姑娘怎会做出这种事!宁家的人也真是荒唐,竟动如此恶毒的心思。”
    令佳抹了眼泪,“我便是嫁猪嫁狗也不会进他宁府门。”
    大奶奶:“以后姓宁的来,我们一概不见,她家的姑娘也不必再往来,这次的事,我们虽躲了过去,保不齐以后他们再动什么歪心思。”
    令佳:“娘,往后我待在家里,再也不出去。”
    大奶奶爱怜地抚了抚她的乌发,“儿啊,别忧心,待我同你爹商量,你只管同从前一样,不必拘着。”
    傍晚大老爷回府。
    一进屋见令窈也在,躺在耳房的罗汉床上,该是睡着了。旁边几个婢子伺候着。
    大老爷轻手轻脚的,就怕闹醒她,掀了烟霞帘进屋,里头令佳也睡了,大奶奶半阖眼拿着藤锻美人拳给她松肩,一下下,又轻又软。
    大老爷作势就要往东边姨娘屋里去。
    此时有个丫头喊了声,“大老爷。”
    大奶奶醒来,见他来,起身招他往十锦格子后的小门去。
    大老爷听完大奶奶对三房的不满,眉头揪成八字,“原来是为这事,佳姐并未伤着,落水的是清姐。你也太过疑心了些,清姐从小和佳姐一起长大,姐妹情深,全府人都晓得。况且她又不是宫里出来的,哪来那么八岁孩童不该有的心思?三弟出了远门才刚回来,你可别将这话往外乱说,伤了情分不说,闹起来娘又要操心。”
    大奶奶一手撑着门,一手蜷在袖里,嘴里像含了滚烫的灯油,话一句句地全哽在喉咙,烧得一干二净。
    小门后五彩销金栅窗透出深青色的天,红黄的云晕迷糊荡开。
    大奶奶想起平时他也这样冷漠,好似对佳姐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终是忍不住唤他的名字,“业成,你若不护佳姐,便没人能护她了。”
    他摇摇头,“我疼她也爱她,该什么时候护着她就什么时候护她,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多想。”
    大奶奶蓦地问他:“业成,难不成你还在为嘉远的事怪佳姐?”
    大老爷身形一顿,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
    他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我在赵姨娘那用饭,你无须再备饭。”
    月亮升起来,大老爷的身影成了又细又长的骨针,一步步往外走,一点点往大奶奶心里扎。
    令窈早醒了,一双惺忪睡眼看东西迷糊糊的。她走到大奶奶身边,看见大奶奶眼睛似乎又红又肿,她仰起脸庞想瞧仔细些,热烫的眼泪珠子滴到她脸上,乍然湿了半边眉毛。
    令窈顾不上擦拭,伸手去够,够不到大奶奶的脸。
    大奶奶背过身,擦好了眼泪回过头摸摸令窈的脑瓜子,“卿卿,是不是饿了,伯母带你去吃饭。”
    令窈点点头,“我想吃伯母爱吃的鳇鱼肉丁。”
    大奶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嗳。”
    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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