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罗大人的话乃箴谏之言,但这大半年坎坷离乱,生死一线,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来。
    “臣以为——”苏晋顿了顿,觉得这个腔她实在是帮不了,“殿下初承东宫主位,朝局之中尚有诸事待议,置于立妃……挪后吧。”
    罗松堂满目震惊地看着苏晋,想不明白她怎么连劝太子殿下一句都不肯。
    朱南羡也看了苏晋一眼,唇角动了一动忍住没露出笑来,一点头分外肃然道:“嗯,挪后。”
    不多时,申时已至,朱南羡胡乱打发了罗松堂,便令各部堂官进奉天殿议事。
    朝中诸事繁杂,江山多处离乱,好在六部与都察院这大半年来各司其职,将大事一一统筹汇总,倒也理得清头绪。
    朱南羡将众人的话都放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道:“依诸卿之见,朝局之所以举步维艰,其症结在户部短银短粮,是以礼部不可行秋礼,工部无法修皇寺,各地赈灾的抚恤金抚恤粮无法下放,兵部这头因军费耗尽,征兵派兵都有困难。”
    兵部尚书龚荃提起这个就是一肚子气,说道:“回太子殿下,正是,且今年上半年能造船买马,四殿下与戚都督能顺利出征,全靠着前户部沈侍郎未雨绸缪,为朝廷攒省下这许多钱粮,沈大人这些年在户部从未短过我兵部的军费,而今他一走,我兵部连兵都养不起了。”
    户部右侍郎杜桢听了这话,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依着从前,他定要与龚荃好生辩驳两句,但如今东宫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能不知道朱南羡与沈青樾的关系呢?
    杜桢只好黑着一张脸不吭声。
    朱南羡却道:“也不该责难户部,今年各地战起,便是沈青樾在,局面较之今日恐怕也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又想了想,将语锋一转,“苏侍郎,你可知青樾的伤如何了?”
    苏晋道:“回殿下,听说不算严重,稍养几日便好。”
    朱南羡“嗯”了一声,沉吟一下于是道:“杜大人一力支撑户部已十分不易,沈青樾虽犯包庇之罪,但已受五十杖大刑,这回运马又有功在身,为朝廷算是挽回损失,将功补过,本宫打算明日廷议宣沈青樾一并前来,诸卿可有异议?”
    四品以上的大员才可参与廷议。
    在场个个都是老狐狸,朱南羡宣沈青樾来廷议意欲为何不必言明他们也知道。
    当初沈青樾的包庇罪本就罚重了,如今的刑罚大权又在苏晋手里,除非都察院要管此事,否则没人会开口去触这个霉头。
    众人的目光先扫了扫苏晋,又扫了扫柳朝明,见他二人都默然立着,当即心里有了答案,一齐拱手道:“全凭太子殿下做主。”
    时已近晚,朱南羡就北凉的战事再问了问兵部,想到自己还要去明华宫为父皇守上半夜,便令七卿散了。
    等七位大臣退至奉天殿外行礼时,他似又想起什么,唤了句:“柳大人留步。”
    天际一弯月牙明亮有光,内侍们见太子殿下还有国事要议,又进得殿来掌了数盏灯火,柳朝明于深殿上与朱南羡行得一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南羡思量了一下道:“今日议事前,本宫翻看了一下近日的奏章,这才知年来一半的大事都是由大人主持操劳,大人辛苦。”
    他这话说得诚心。
    各部堂官皆是有大才之人,但所有的奏本中,唯数柳朝明写得最为通达明晰,也难怪苏晋从前在都察院时,正事上总以他为楷模。
    柳朝明道:“殿下过誉,臣所行不过分内之事。”
    朱南羡又道:“本宫初理国事,并不很得心应手,于一些地方尚有不明不解之处,唯恐耽误了国之大事,日后还要劳烦大人多指教。”
    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坦荡荡地承认,以人为师,见贤思齐,丝毫不遮不掩。
    柳朝明抬目看了朱南羡一眼,然后道:“赤心难得,谦而有道,殿下有心亲万机,励精图治,那么不必操之过急。”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本宫知道了,天色已晚,大人先回都察院罢。”
    柳朝明应声,刚退到殿外,忽听朱南羡又唤了句:“柳昀。”
    他似是有千般思量,但目色还平静坚定如常。
    “今日……本宫其实看见了。”朱南羡道,说着,他蓦地抬手对柳朝明一揖,“今日,还有这许多日子以来,多谢大人了。”
    朱南羡没说明他在谢什么,但其中意思他二人都再清楚不过。
    多谢他今日的舍命相护。
    多谢他这三两年来,对苏时雨无声相护。
    殿外是寂寥月色,殿内灼然火光如烈烈艳阳。
    柳朝明站在月色与火光的交汇处,看向那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他沉默了一下,也合袖,对朱南羡回了个揖,没多说什么,折身走了。
    戌时已过,朱南羡因要为朱景元守上半夜,也没来得及用膳,自皇案前取了几分奏折,便往明华宫去了。
    等守夜出来已是第二日的丑时,东宫的尤公公提了灯过来迎他,说道:“殿下初回宫就这么辛苦,不如就近在明华宫歇两个时辰?”
    朱南羡想了一下却道:“不必,本宫还有事要去刑部一趟。”
    尤公公犹疑了半刻才应了,又忍不住道:“殿下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住这么个操劳法,明日廷议过后可一定要缓缓了。”
    朱南羡的目光已落在了刑部的方向,自尤公公手里接过风灯,应道:“本宫知道了。”
    说是有事其实也谈不上,再要紧的事也可以挪后些许。
    他只是觉得刚回宫中连句话都还未曾好好与苏晋说,实在想去看看她。
    朝中事宜繁冗,纵是深夜,各部也亮着灯火,刑部值夜的主事吴寂枝见着外头有人过来,原以为是哪个衙司过来问事的,迎上去才发现竟是太子殿下亲自来了,忙不迭跪地与他行礼。
    朱南羡抬手将他虚虚一扶,问:“苏侍郎可以歇下了?”
    吴寂枝道:“回太子殿下,苏大人方才还在值庐里整理卷宗,也不知眼下是否已歇了,微臣这就去殿下看一看。”
    朱南羡摇头道:“不必。”省得她睡了打扰了她,“你退下吧,本宫自己过去。”
    苏晋的值事房里还亮着一盏灯火,朱南羡轻声将门推开,见她仍坐在满桌卷宗前,整个人却已撑着下颌睡过去了。
    他默了默,熄了风灯搁在屋外,掩上门进了屋,知道她是太累太乏,没忍心唤醒她,在她对面的椅凳上坐下,自怀里取了一份方才没看完的奏折。
    第151章 一五一章
    其实苏晋很少会这么坐着睡过去, 今日如此, 也是因为朱南羡回宫,大半年来枕戈待旦的日子终于到了头。
    但危局过去, 心中还有繁冗国事。
    朱南羡一本奏折还没看完,苏晋便转醒过来。
    屋内烛火幽幽,她睁眼看到眼前人,起初还以为是个梦,直到目光与他对上, 才陡然清醒,说道:“殿下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朱南羡笑了一下:“你难得歇上片刻。”
    苏晋见他手里还握着奏本,自案头拾了木签,将书案与屋角的灯火拨亮了些许,说:“殿下仔细眼睛。”然后提了茶壶, 又问, “殿下还在看奏疏?”
    朱南羡道:“嗯, 我看得慢, 只好多花些功夫。”
    茶壶里的水早干了,苏晋将壶搁下,半晌没想起该去哪里添水。
    她素日里都是一副通透聪慧的样子,这会儿刚睡醒,愣在一个茶壶前, 倒是难得糊涂。
    朱南羡看得心神一动, 将手里奏本合上, 笑着道:“你是自己渴还是要为我添水?”
    苏晋道:“自然是为殿下。”
    朱南羡道:“我不渴。”然后他站起身, 来到她身前,先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才道:“你太辛苦,再睡一个时辰,等寅时二刻我叫你。”
    他整个人离她很近,五爪金龙袍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可苏晋闻到这龙涎香,却想起他从前恣意明朗的样子,想到他如今要囿于皇权国事,再不能如以往一样自由自在,不知怎么就于心不忍起来,说道:“不睡了,我早日将刑部的案宗整理好,也好为殿下分忧。”
    朱南羡又笑了一下,弯身忽然将她横抱而起,轻放在屋角的一个青竹小榻上,拿脚勾了一张椅凳在榻旁坐下,温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苏晋睫稍微微一颤,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殿下也歇一会儿,奏本明日再看不迟。”
    她的眼梢长得极好看,清冽而动人,朱南羡看得心神颤动,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额稍轻轻一吻,却不敢吻深了,怕自己会欲罢不能。
    朱南羡是坐在椅凳上睡过去的,寅时二刻一到他便醒了。
    这是他往年领兵时养成的习惯,闭目就睡,说几时起便会几时醒。
    今日是新任储君头一遭主持早朝,外头天色尚沉,但六部已繁忙起来,朱南羡推门出屋,便见秦桑带着一名礼部姓江的主事迎了上来。
    二人一齐跟朱南羡见了礼,秦桑道:“禀太子殿下,这位江主事说有要事要奏请殿下,微臣听闻殿下在刑部与苏侍郎议事,斗胆将他带了过来。”
    朱南羡看了江主事一眼,先将身后的屋门掩好,走至院中才道:“既是要事为何不等早朝?”
    然而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想来罗松堂昨日因谏言纳妃得罪了他,再有事也不肯自己开口了。
    “说吧。”朱南羡道。
    “是。禀太子殿下,那安南国的使臣……”江主事咽了口唾沫,“昨日离京后遇到了匪寇,又、又自半道上折回京师了。”
    “怎么搞的?!”朱南羡怒道,“使臣返国没派兵护送?”
    江主事吓得跪在地上:“回殿下,是派了兵,但、但随行兵卫不过四名,遇到匪寇又是在荒郊夜里,是以护力不周。”
    朱南羡心中却有疑虑,京师荒郊是有五城兵马司巡逻的,怎么会这么赶巧遇上匪寇?
    他问:“安南使臣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回殿下,那使臣并未受伤,只是被吓着了,眼下仍住在距京师二十里的驿站。罗大人吩咐微臣来请示殿下,是要重新增兵护送使臣回安南,还是要将他请回京师再住上几日?”
    使臣返程途中遇上匪寇,实在有失大随泱泱大国的风范。
    朱南羡想了一下道:“先接回来。”
    江主事走后不久,东宫的管事牌子尤公公便带着两名内侍两名宫婢也来了刑部。
    “殿下今日要去早朝,老奴怕赶不及,吩咐人将殿下的袍服冠帽带了过来,殿下是将就在刑部更衣还是先去奉天殿?”
    朱南羡道:“本宫还要等青樾过来。”
    候在不远处的刑部主事吴寂枝见状,连忙迎上前来,恭敬道:“太子殿下这边请。”便将他引往一处干净的厢房。
    等朱南羡更衣梳洗出来,苏晋也已起了。
    她等在阶下,身后还跟了个一个不速之客,先前状告沈奚改运马路线图的太仆寺黄寺卿。
    黄寺卿一见朱南羡就上前来跪拜道:“禀太子殿下,殿下昨日传沈大人进宫,微臣已将他请来了,只是……沈大人未经准允,不能进六部衙司,此刻仍候在轩辕台,殿下您看是否要传口谕让他先过来刑部?”
    朱南羡愣了一下,没理黄寺卿,问苏晋道:“还有这个规矩?”
    苏晋点了一下头:“除御史外,七品以下外官未经传召不得进六部。”
    黄寺卿生怕朱南羡动怒,又伏地大拜而下:“禀太子殿下,臣自请去轩辕台,将沈大人迎去奉天殿外。”
    朱南羡看他一眼,说了句:“不必。”然后对苏晋道,“你随我一起去轩辕台。”
    破晓将至,轩辕台上风声无边。
    夜行的宫婢与内侍见太子与苏侍郎来此,纷纷惶惶不安地提灯拜下。
    沈奚负手立于轩辕台上,眼角泪痣幽而寂静,风拂过他的袍冠,将衣袂吹得猎猎翻飞,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分,整个人恍如谪仙一般。
    朱南羡走前几步,高声道:“伤怎么样了,能喝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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