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山虽这么想,却也知道苏晋素来行事有自己的道理, 并未多劝阻,只是道:“将你提到刑部侍郎的备选名录上,也无不可, 但你要想好了, 离了都察院, 日后的路便没那么好走了。”
    苏晋听了这话, 一撩袍拜下, 磕了个响头道:“学生多谢恩师。”
    两年前, 苏晋为了晁清的案子,也曾有求于张石山,彼时觉得读书人膝下有千金,跪地求人犹如万手攥心,而今她已官拜佥都御史,这一跪却是比当年容易许多。
    看来人是善变,两年磨砺,竟也令她一身锋芒尽敛,连膝头骨也能屈能伸了。
    张石山又道:“本官虽能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但你也知道,刑部侍郎的提拔,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还有个票决。我虽意属你,吏部那头一定意属他人,说到底,最后就看柳昀一人的意思,你可与他提过此事了?”
    苏晋默了默:“尚未提过。”却道,“但恩师放心,学生自有筹谋。”
    张石山尚未来得及问她是怎么个筹谋法,方才那名将苏晋引进大理寺的寺正叩了叩门扉,在公堂外打了个请罪的揖:“下官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但——”他一顿,神色似是焦急,“苏大人,外头像是不好了,有两名太仆寺的官员拦了柳大人的轿子,下官从旁听了一阵,竟像是在状告您。”
    两名太仆寺的官员,除了她方才见到的瘦高个与山羊胡还能是谁?
    苏晋愣了一下,隐觉得不好,于是跟张石山请辞道:“学生出去看看。”
    春雨急一阵缓一阵,那两名太仆寺官员正跪在轿前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觉四周像是静了些,转头一看,见苏晋撑伞站在不远处,顿时一脸骇然地住了嘴。
    苏晋走过去先与柳朝明一揖,问那两人道:“你二人所状告的,可是方才与本官所言的丢失马匹的冤案?”
    瘦高个一时不敢答话,还是那山羊胡撑着胆子道:“回、回苏大人,正是。”
    苏晋原没有将这案子往自己身上想,因她其实没什么妹妹。方才在一旁听了一阵,才忆起去年冬天,苏家老爷去世,她是写了一封家书交给朱南羡,托他带给曾收养自己的苏府。
    正月初七当日,朱南羡赶去救朱悯达前,还将这封家书交给了他的一名亲兵,嘱他送去杞州,等闲不能耽误了苏晋的家事。
    怎奈随后昭觉寺之变,苏晋竟将苏府的事全然抛诸脑后。
    一念及此,苏晋道:“你二人方才所说的女子,可是姓苏名宛?”
    山羊胡道:“回苏大人的话,小的不知她的名,但确实是姓苏。”顿了一下,又怯怯地道,“且她所言的兄长,确实就是苏大人您。”
    苏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倘说此事不是她的错,却也不能,因确是苏宛抬出她的官品来压人;可若全推到她头上,也实在是冤,自凝焦一案后,苏晋生怕东宫再出事,除了去赵府别院看沈奚,这月余都在宫中,竟不知苏家小妹上京来寻她了。
    苏晋想到这里,对柳朝明道:“禀大人,这案子下官有过,恳请大人容下官一日查明因果,倘若属实,下官自甘领罚。”
    柳朝明立在风雨里,任身旁的人撑着伞,没答她的话,反是淡淡问太仆寺二人道:“那名邱姓使丞现在何方?”
    “回大人的话,他还在回京途中。”瘦高个说道,“但他丢失马匹的请罪书,及苏姓女子附上的杞州苏府名帖,自证身份的印章,已经由通政司交到了太仆寺卿佘大人手上。”
    柳朝明一听这话,眸光便冷了下来,一旁的都察院小吏一看他的脸色,随即斥道:“既如此,此案尚不算水落石出,你二人这便敢拦左都御史大人的轿子,实在不懂规矩,你等先回太仆寺,待邱姓使丞与苏大人的妹妹进京后,此案有了切实说法,再伸冤不迟。”说着便为柳朝明掀了轿帘,嘱轿夫起行。
    太仆寺的二人面上倏忽间就没了血色,跪在轿旁不住地磕头道:“禀柳大人,不是我等不懂规矩,可这案子倘若再拖一日,就太晚了啊。”
    苏晋听了这话,觉得事出蹊跷,刚要开口问询,不妨柳朝明忽地唤了一声:“苏御史。”
    苏晋拱手道:“下官在。”
    柳朝明道:“你自去鸿胪寺,将日前鸿胪寺卿纵下人闹事的案子结了。”说着,看小吏一眼,小吏随即呈上一封卷宗,“这是大理寺的案录,其中明细你已知晓,就在鸿胪寺结案,不必再将人带回都察院审了。”
    苏晋接过卷宗,犹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闻长街一头传来马蹄声声,竟是几名刑部大员带着羽林卫来了。
    几名大员下得马来,拜见过柳朝明与苏晋后,为首一名郎中道:“禀柳大人,禀苏大人,兵部有人上奏疏,说都察院苏大人利用职权之嫌,为其妹的救命恩人,太仆寺使丞邱阿九掩盖渎职罪名,且栽赃嫁祸,竟命太仆寺卿将一监正一主薄以流放之名送出京师。七殿下接到奏疏后震怒无比,令下官等即刻请苏大人回宫,殿下要亲自细审此事。”
    第114章 一一四章
    苏晋一听这话, 便知道自己被设计了。
    偏生她的户籍确实记在杞州苏府名下,倘若苏宛当真搬出她的官品为人求情, 导致无辜的人获罪,说她以权谋私并不为过。
    事已至此, 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晋将手里卷宗递还给都察院小吏, 与柳朝明一揖作别,随刑部的人回宫里去了。
    都察院小吏对柳朝明道:“大人, 七殿下早对苏大人心存不满, 此案又证据确凿,难以辩驳, 七殿下必定往重了罚。苏大人此去凶多吉少,小的可要即刻去镇抚司请卫大人?”
    柳朝明沉默一下, 道:“不必。”
    眼下内忧外患,各地都在整军, 好在朝纲尚存,任凭宫中派系斗得你死我活,天下大事好歹有人做主。倘若在这个时候让锦衣卫与羽林卫正面冲突, 朝政陷入乱局,外头那些敌寇匪贼趁火打劫,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百姓。
    柳朝明面色森冷,说道:“你即刻回宫, 看他们要将苏时雨带往何处, 找人拖住了。”
    小吏称是, 又问:“那大人呢?”
    “本官去一趟文远侯府。”
    柳朝明知道,要救苏晋只有一个法子,证明苏家小妹上京一事苏晋并不知情,是故她抬出兄长官品来求情,也并非苏晋授意。
    早年苏家老爷承谢煦,齐帛远之恩,与他二人多有来往,因此文远侯那里应当留有与苏府老爷的来往信函。
    酉时已过,雨水渐收,苏晋回到宫中,由几名羽林卫领着,往奉天殿而去。
    朱沢微已在奉天殿内等她了,见她进来,看了曾友谅一眼,待羽林卫将殿门合上,曾友谅便道:“苏御史,兵部有人状告你以权谋私,为太仆寺邱使丞掩盖罪行,现已证据确凿,你可知罪?”
    苏晋心知朱沢微是打定主意整治自己,分辩虽无意,也只能周旋一时是一时,于是道:“曾大人是吏部尚书,便是有人状告本官,也不该由您来审,当由都察院或刑部问责,大理寺复核,圣上定夺。”
    “苏御史此言差矣。”朱沢微漫不经心道,“朝中已无刑部尚书,柳昀是你的堂官,张石山于你有师恩,他二人都当避嫌。你身为御史,知法犯法,教唆家中小妹仗势欺人,人人得而诛之,你却还要在此跟本王论该由谁来审你,岂不多此一举?”
    苏晋道:“七殿下既要问罪,想必已查过此案,该知臣离家十年之久,与家中人少有往来,也不过是去年家父过世时去过一封家书,并不知家中小妹上京,何来教唆纵容,何来以权谋私?”
    朱沢微道:“苏御史能说会道,本王不欲与你争辩,且此案人证据在,已容不得你抵赖。”他说着,让羽林卫将苏晋的家书,苏宛的名帖,以及太仆寺卿的证词一并呈于殿上,续道,“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可认罪?”
    苏晋扫了一眼所谓证据:“所以七殿下这是不愿审,让臣直接招认吗?”
    朱沢微笑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随即淡淡道,“来人,上刑。”
    一旁的羽林将一副拶子扔在地上。
    另一边厢,却说那名都察院小吏跟随苏晋回宫以后,见羽林卫将一干内侍自奉天殿里清了出去,心道不好,于是佯装从墀台一旁路过,与守在墀台下的吴敞揖了揖道:“小吏见过吴公公。”又道,“今日柳大人在外办案,想起一桩急务要交给苏大人,可苏大人却不见踪迹,也不知吴公公可否请下头内侍帮忙找找,否则等柳大人回宫后见不着人,小吏便不好交差了。”
    吴敞是何等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杂家下头的内侍各有各的职责,等闲不敢旷值去寻人,但苏大人不是十三殿下走得近么?眼下清明将至,殿下这几日都在附近的西阙所进香,柳大人寻苏大人这事杂家记住了,杂家这就打发个小的去西阙所问问。”
    西阙所位于前宫与后宫之间,昔日故皇后便在此离世,后来每年清明前夕,朱景元都会来此进香悼念亡妻。
    而今朱景元病重,但规矩不该废,朱沢微是懒得管此事,便日日里打发朱南羡去代父悼念。
    朱南羡一身素衣抹额跪于西阙所的小佛堂内,正待拈香,忽闻外头有人叩门三声,:“十三殿下,小的要进来换香了。”
    一名小火者推门而入,跪地跟朱南羡行了个礼,将竹箕里的新香搁在案台上,又将香灰扫了,躬着腰退出去时,低低说了句:“苏大人有难,奉天殿。”
    朱南羡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沉。
    他虽不知这小火者是受何人指使,但他如今被禁足,此人托付到他这里,想必形势已万分危急了。
    朱南羡的目光四下里一扫,借拈香之际,将案台上一把剪香的剪子拢在袖中,负手回身:“本王要见伍喻峥。”
    一名守在堂内的羽林卫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见伍大人所为何事?”
    朱南羡道:“怎么,本王要见区区一名指挥使,也要跟人请示了吗?”
    他虽落难,好歹还是嫡皇子的身份,且堂内还有鹰扬卫守着,那名羽林卫不敢再有疑:“属下失言,属下这就去请伍大人。”
    少时,伍喻峥进得佛堂,跟朱南羡拜见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见卑职所为何事?”
    朱南羡站在一片晦暗的光影里,张了张口,似是说了句什么。
    伍喻峥没听清,再拜道:“殿下恕罪,可否请殿下再说一遍。”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本王伤病未愈,又进了一日香,实在是没甚力气,你且走近一些,本王不过想问问南昌府兵的事。”
    伍喻峥闻言不疑有他,走近了数步,然而就在这时,忽见银光一闪,朱南羡反手一抬便将一把剪子抵在了伍喻峥脖子上:“叫守在外头的人都滚,本王要去奉天殿。”
    剪子头虽不锋利,但在朱南羡精准的力道下,竟也刺破伍喻峥脖颈皮肤,淌出一行血来。
    堂中的羽林卫与鹰扬卫面面相觑,伍喻峥倒还镇定:“十三殿下以为凭一把剪子就能制服卑职吗?”
    朱南羡道:“自然你也可以两败俱伤地跟本王打一场,或者将外头的羽林卫叫进来,合力将本王杀了也无妨。但你奉命护送本王来西阙所进香,本王若死了,你可能活?反正朱沢微要的只是羽林卫,不缺你一个指挥使,且你手太脏,身上昭觉寺的案子还没洗干净,倘本王也死在你手里,他正好将所有罪名往你身上一推,自己反倒干净清白。”
    伍喻峥听了这话,目光一黯,神色似有松动。
    朱南羡于是道:“本王不过是想去奉天殿一趟,去不了那今日你我便一起死在这。”他笑了一声,“反正本王是不要命了,你要不要命,就看你自己了。”
    伍喻峥再一沉吟,随即喝道:“羽林卫听令!”
    “在!”
    “即刻退到西阙所外头去,本官有要事与十三殿下相商。”
    朱南羡一进奉天殿便见苏晋被一名羽林卫制服在地,她的手指被夹在拶子中,左手的四指五指已被夹破淌出血来。
    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在奉天殿中动大刑,是以朱沢微未用杖未用笞,却用这种对付妇人的刑罚来逼苏晋认罪。
    朱南羡瞳孔一缩,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抬脚踹开制住苏晋的羽林卫,拎起刑官的领口将他攘倒在地,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拶子松了,细看了看苏晋手指。
    好在用刑不久,没伤到骨头,但十指的指节间皆伤痕累累,想来是受了不少罪。
    朱南羡这才抬眸看了眼苏晋,见她额间细细密密尽是汗,眸色已疼得涣散,心中宛如被人刮了一刀,哑着声道:“我来晚了。”
    苏晋的眸光这才渐渐聚拢,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朱沢微道:“十三你也太不像话了,当年父皇为母后进香,每日自辰时守至戌时,眼下戌时未过,你便擅自离开西阙所,实在是大不孝。”
    朱南羡恨不得一刀劈了朱沢微,却强忍住心头怒火,直起身,目光自地上的状纸上一扫,淡淡道:“皇兄误会了,本王听闻你在此问案,怕有冤错判错,特地赶来为苏御史作个证。”
    他说着,弯身拾起地上的状纸,粗略看了一遍,见那状纸右下角已被苏晋画了押,知道她一定是被羽林卫强按了指印,于是将状纸撕了,又道:“这诉状上的笔迹不是苏御史的,其中内容也是胡说八道,苏御史的家书是本王着亲兵去送的,他何时至,何时归,她根本不知情,且苏御史少时离家,十年未跟杞州苏府往来,怎么可能知道当年的家中小妹要上京寻她?恐怕这个叫苏宛的长什么样,苏御史都不记得了。”
    朱南羡说到这里,慢条斯理再添了一句:“也不知皇兄查清没有,这名苏宛当真就是苏御史的妹妹?还是被有心人利用,专程上京来栽赃陷害的?”
    第115章 一一五章
    “前言不搭后语, 既十年没跟苏府来往,苏御史又如何及时得知其父过世的消息?”朱沢微道,“十三你与苏御史相交甚密,救他心切,这本王理解。但你不能为了救人就作伪证, 为兄念你伤病未愈,暂不与你计较,你若再胡搅蛮缠, 莫怪为兄连你一齐重惩。”
    朱南羡道:“皇兄认为本王作伪证, 是因此案尚未水落石出。本王虽是行伍之人, 也知道审案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在, 眼下苏宛与太仆寺邱使丞尚在进京途中,皇兄单凭几样由通政司呈来的物件就要重罚一名四品御史,恐怕于理不合。”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忽然抱拳对着朱沢微一揖:“皇兄不如稍后几日,等苏宛与邱使丞进京,到时若仍证明苏御史有教唆纵容之罪, 皇弟甘与她一同领罚。”
    日暮戌时,大殿幽幽,朱沢微隔着昏黄的灯火看向朱南羡,片刻只道:“来人, 再给本王多掌几盏灯。”
    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待。
    朱沢微其实知道他这个十三弟心思明透更甚旁人, 但他自小所得的偏宠太甚,虽赤诚坦荡,却不愿直面这昭昭皇权背后的晦与暗。
    都说刚则易折,朱沢微原以为朱南羡经此番大难,即便不会一蹶不振,怎么也要大半年才回缓过来。没想到这才短短月余,他这个从来一根筋的十三弟非但生出了这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机,竟还能强压下对自己的痛恨,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了。
    是因为这个苏时雨吗?
    朱沢微想,若十三还是从前的十三,暂不取他性命实也无妨,可他如今既要算,既要谋,那便是劲敌,是对手,是对自己而言,非杀不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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