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苏晋的手:“我与你一起。”
    然后他点香看了苏晋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当以尊师礼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时。
    沈奚手里把玩着折扇,倚在门廊上招呼:“百官俗务缠身,我原想着昀兄与我一个被勒停了早朝,一个被打折了腿,合该凑作一处逗闷子,没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苏晋胡乱比了个揖,“苏知事,又见面了。”
    苏晋回了个揖:“侍郎大人好。”说着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这人是你朋友?”
    正堂当中还跪着一人,苏晋仔细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狭一笑:“你看着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周通判,本官恕你无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责罚。”
    沈奚“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且平身吧,苏知事已与本官说了,他会代你受罚。”
    周萍猛地抬起头,先是一脸无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脸责备地看了眼苏晋,再磕下去:“禀沈大人,苏知事还有伤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苏知事的责罚,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这是甚么糊涂烂账。”
    柳朝明知他素爱拿人逗闷子,抬步迈进前堂,说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诺诺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着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没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诧异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来都察院找苏知事,赶巧您二位不在,还是我这个串门子顺道帮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扫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词:“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琐,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将我认成个打杂的了,说他一路自宫外走来,实是热得慌,想问我讨碗茶喝。我心想,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壶,又是烧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给周通判沏了盏茶,谁知钱三儿那个不长眼突然过来叫了一声‘沈大人’,还拜了一拜,周通判这一下便呛了个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了。”
    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斟了盏茶递给周萍:“周兄弟,你说是吧?”
    周萍扑通一声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将就手里的茶递给苏晋道:“哎,我说,你一身反骨,怎么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负吧?”
    苏晋接过茶放在一旁,转身去扶周萍:“沈侍郎这句话可问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气,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说着,懒得再理沈奚,问周萍道:“皋言,何事来寻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几,问柳朝明:“哎,他这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惯的?”
    柳朝明也没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脸色,都没当真要责罚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个阿婆来衙门找你,我与义褚兄一问,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过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这里来。”
    苏晋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杨府尹打听过了,现不知元喆是怎样了,所以才来问问你。”一顿,压低声音道,“加之十分担心你,这才进来瞧瞧你。”
    苏晋听了这话,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点了点头。
    苏晋道:“我已没事了,这就随你一起回去。”言罢,一揖拜别了柳朝明与沈奚。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当日指使下毒的人还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两人跟着,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拦:“不用不用,这贼没抓到,担心也不止你一人,苏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着。”
    柳朝明一愣,大约想到他说的是谁,问:“你怎么知道?”
    沈奚一笑:“从前翰林一起进学,老太傅总说你是最聪慧的一个。”然后啧啧叹了一声:“可惜你这脑子,平日都用到公务上去了,揣摩人还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这天下呆子都有甚么共同点吗?”比出一个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苏晋与周萍走过轩辕台,下了云集桥,桥后绕出来一人。
    又是个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羡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身曳撒便装陪苏晋出趟宫已十分妥当,没留神竟一下叫一个生面孔识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盗铃。”
    朱南羡定了定神,决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这么巧?”
    第24章
    周萍瞧朱南羡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一问,朱南羡自称是金吾卫校尉,名唤南霭,今日休沐,想与苏知事一同出宫转转。
    周萍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颇是窘迫:“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这甫一进宫,就养成了逢人便跪的习惯。”
    朱南羡一时不习惯有人如此随意跟他搭话,在心里拿捏了一阵校尉的身份,这才道:“哦,周兄弟,这是为何?”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还说我,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还有几日吧。”余光里看到老妪手里还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里里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过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说着,拿过老妪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说不定还能帮您催催元喆。”
    说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说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说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说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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