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看得纷纷转开脸,男知青拳头紧握着,也不知是谁在叹息。
    林文清刚才就回来了,高云梅罕见的没有缠着他。
    不过他回来后就把装逼的眼镜收起来了,不知道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台上忽然上去一个小青年,浑身流里流气的,看着不像是正经人。
    那人上去就朝老教授吐了一口唾沫,鼻孔朝天地敬个礼大喊。
    “书就是俺注意到他们看哩,那是啥?那是封建余孽!是要销毁要批斗掉的坏东西!”
    他讲的慷慨激昂,脸红脖子粗,一副激动过度的滑稽样。
    敬礼更是不伦不类,徒惹人笑话。
    “他们是啥?这些老家伙是国家的败类!屈辱!必须严厉批斗!”
    “俺们是保卫革命的果实!”
    说着跑台子后拿吃奶的劲儿拎上去一只粪桶,转手振奋地把粪水泼到其中一个老人身上。
    老人身子晃了晃,从始至终一直低头沉默不言。
    像是早就习惯,更像是麻木得没有了反应。
    场面一时骚动起来,动手泼粪的小青年见此在台上更加洋洋得意。
    江秋月垂下眼帘,咬紧了后牙槽。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眼睁睁地看着台上又换了一个年纪不大的人。
    一个接一个在上面大放厥词,说些他们嘴里所谓光明正义的话语,嘴脸却丑陋扭曲。
    败类?屈辱?
    你们这些胡来不尊老的混账才是社会的蛀虫!渣滓!
    批斗会进行到最后,台上的老教授个个被羞辱的不成人样,台下村民反应不一。
    或是义愤填膺恨恨唾上几口,或是沉默以对,或是冷眼旁观。
    队长柳建国整晚没露面,村里思想方面的工作不归他管,不能插手阻止还不如不出现。
    马上夜深了,村支书柳有根尚且意犹未尽。
    他让举报者当个小头头,带人把满身屎尿的教授们赶回牛棚。
    那群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不顺眼就对老人拳打脚踢,猖狂无忌。
    知青们愤懑无奈,有心无力。
    村民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有人当个热闹看。
    殊不知,过了今晚,明天的他们或许更惨。
    有了村支书的支持,村里的混子小青年们组成一个所谓卫国卫邦的红兵队,专门清除封建残留。
    打着为临河村清理隐患的旗号,无所事事的一群人开始光明正大的闯进村民家中。
    搜出来书本纸张,烧了!
    看到老旧有价值的物件儿,砸了!
    从谁那里搜的砸的,晚上拉上台去戴高帽子粪水伺候。
    高云梅家早年专门打的架子床都被一群红兵们搬出来砸个稀巴烂。
    她之后就不让林文清去她家了,再碰面了也不理人,单方面分手。
    高家人倒是没有被拉到台上受辱,据说是高云梅去了一趟村支书家看望柳和平,两人恢复了以前的暧昧关系。
    江秋月有次临睡前去厕所,看到林文清坐在院落熄灭的火堆边吸烟,一反往日贵公子的做派,看起来有点落魄。
    可能还是喜欢的吧,不单单是想找家靠山的利用。
    不过既然开头都不纯粹,有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可惜的。
    等她回来时,见李永红悄悄摸到林文清身边,把洗好的夹克衫披在他身上,顺势跟他说着什么。
    估计是些安慰和不平的话。
    江秋月顺着墙根阴影拐回西间,没让他们发现她从背后路过。
    屋里油灯已经灭了,但是透过窗口的月光,炕上的那两个都正睁大着眼睛看向外面。
    赵美丽面无表情,一双单凤眼中满是讽刺的神色。
    刘爱英小眼睁的大大的,冒出兴奋八卦的光。
    她见到江秋月进屋,朝她招招手,很小声其实屋里都能听见地问,“哎,你刚才见到外面那个没?”朝窗户外使了个眼色。
    江秋月去厕所前跟刘爱英打过招呼,她知道她去干嘛了。
    正好避免了被外面那两人殃及池鱼的危险。
    这时候刘爱英问起,是本着有人能现场八卦的心思。
    江秋月没那个兴致,只是实事求是把刚才看到的说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
    不过即使她没往里加水,是个人也能听出来李永红那一番动作的鬼心思。
    不就是趁着人家对象闹掰,她嘘寒问暖展现温柔的一面,以便趁虚而入嘛。
    刘爱英又瞄了一眼院中并排坐的两人,啧啧道,“赵同志,李同志之前不是还喜欢柳和平同志的吗?啥时候移情别恋的你知道吗?”
    手下的小兵都抛弃你的心上人转去给其他人献殷勤了你知道不?
    “我怎么知道,跟我没关系。”赵美丽顺了顺头发,毫不在意地冷冷说道。
    江秋月看过去时,恰好发现在门口投射的月光中,赵美丽十分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
    原来这人平时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清高性子竟然是戴着的面具吗?
    江秋月没有深想,李永红推门进来了。
    刘爱英伸头往院中看了一眼,林文清已经不在那里。
    她瞥了一眼闷不做声的李永红,嘀咕了一声,“窗户上破掉的报纸得重新糊糊,别等哪天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西间墙上的窗户纸确实破了一块。
    林文清的初恋就以这样的结局告终,在江秋月以前的预料之中。
    毕竟,女主是男主的,不论过程如何。
    至于林同志是不是在此期间收获一枚温柔善良的知心姐姐就不可知了。
    鉴于李永红目前的状态,还有闲心抢对象,江秋月怀疑她说落水那晚根本没有受到癞三儿的怒火。
    但是以那晚她的反应还有脖子下隐约的痕迹,癞三儿很有可能是出手了的。
    由此,江秋月心中更加警惕了。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能在发生那种事后还能保持平静谋后路的人,能忍常人不能忍,更能在反咬起来时比所有人都疯狂。
    江秋月不由忌惮,这种人招惹了很麻烦,因为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扑起来咬你一口。
    此后,江秋月在没有找到机会把对方彻底摁下之前,她都尽量不动声色地疏远那人。
    接下来突然发生的事让知青院岌岌可危,更让江秋月没有闲暇计较那些私人恩怨。
    红兵队砸开了知青院的门,闯进来了!
    从村里批斗会那晚开始后,知青院就尽量龟缩在一方小院子里,尽量不外出不跟村民们接触,就是为了避免被红兵队拿住把柄没事找事。
    结果知青们什么都没做,他们还是明目张胆地砸门闯入了。
    一群昔日里的混子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绿色旧军服,背着红缨长矛,一副正气盎然地闯门而入。
    知青院两扇破木门被踹断了门椽子,倒在一旁砸起一片尘土。
    领头一个流着鼻涕的半大少年,一进来就大嗓门喊,“人哩?都出来都出来,集合到院里来,快点啊!”
    陈中华快步走出,上前应对,但是对方斜眼鼻孔朝天看了他一眼,鸟都不鸟他。
    等十来个人都站到院中,毛头小子才打开尊口。
    “有人举报你们私藏封建残留,我们来搜查!”
    知青们顿时愣住了,“怎么可能?”,“谁举报的啊?”,“冤枉人啊!”男知青首先不干了。
    看过了那场由村支书指导的泼粪水好戏,他们怎么会愿意被人打上罪名,拉去台上受那等屈辱?!
    男知青们反应激烈,几个混子青年拿着长矛一个个戳回去,让他们安静。
    女知青被陈中华刻意挤到他们身后,看着这场面,再想想那晚的批斗会,都有点慌乱。
    十来个知青拦着不让红兵队进屋,他们就在院子里两边的菜地土豆苗上胡乱践踏。
    不到片刻,院子里本来井井有条的布置被一群人糟蹋的乱七八糟,苗苗被揪的一根不留。
    幸亏知青院不让养鸡鸭鹅,不然准会被败坏死光。
    眼看不能进屋搜查,红兵队小头目自觉丢了面子,两只三角眼阴沉沉地盯着站在最前头的陈中华。
    趁着大家一个不注意,小头目尖声大喊,变声期的嗓子跟鸭子一样粗噶难听,刺激的众人一时怔愣。
    小头目得意一笑,抹着鼻涕猛冲而上,七撞八撞竟然让他撞出一条路,带人闯进屋了!
    “拦住他们!”陈中华大喊。
    那些人先进的是西间,女知青的屋子!
    然而为时已晚,小头目一进西间就看到老红木箱子上的雕花梳妆镜,三角眼立即放光。
    “这是啥!这就是封建残留!”梳妆镜被他啪啪摔在地上,白银镜面碎成片,结实的镜框更是被狠狠踩上几脚。
    接着跑进去的红兵们开始扒箱子搜炕底,东西被他们翻得七零八落。
    江秋月壮着胆子挤进去,跑到自己炕头摸了一把地柜抽屉和柜门。
    红兵队翻了赵美丽的衣箱,正扯着那件布拉吉长裙说是资本主义的物件,非让赵美丽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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