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一回府,就听说女儿病倒了,华服都没换,就被众人搀着到菡萏阁,张氏和郑氏无法,只得也跟着她过来。
    一进菡萏阁,看见脸色发青的季月,老夫人就红了眼,早上的容光焕发早已不见,像老了十几岁,身子也有些佝偻,拉着季月冰凉的手流泪。
    郭娆跪在一旁,看见老夫人来,难受地开口:“外祖母……”声音带着些哭后的喑哑。
    老夫人仿若才看到她,有些悲痛怜惜:“好孩子,苦了你了,地上凉,快起来。”
    张氏对这个小姑子并不熟悉,她嫁过来时小姑子就已经在凤阳了,平时也只是听丈夫提起两句,回到国公府里也只见过两三面,没怎么搭话,所以没什么感情。
    此刻她面色灰白,看起来就要死了,她心里的确有些担忧,却是担心她死在大年初一。
    如今国公爷与嫡子正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她掌管着国公府也如鱼得水,若此刻府上死人,不仅晦气,难不成日后年年她还得操劳着将过年改成祭日?
    她过去扶起郭娆,面色也带着悲痛,眼眶通红道:“阿娆啊,快些起来,你母亲已经病了,这大冷天,难不成你也想病倒?”
    郭娆红肿着眼睛,听见她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大舅母一脸忧色看着她。
    母亲已经危在旦夕,她不能再病倒徒惹别人烦忧,于是顺着她的手就起来,看着她道:“大舅母……”
    张氏拍拍她的手安抚:“不要太担心,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而已,会好的,大夫那里怎么说?”
    郭娆有些哽咽:“大夫说最多只能活一个月。”
    老夫人一听,扑倒在季月身上,抱着她痛哭起来:“月儿啊,我的月儿……”
    张氏却松了口气,能拖些时候最好,不要在大过年的去了就行。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就又象征性地温言安慰了几句。
    郑氏在一旁冷眼看着,轻嗤,终于要死了!挑在这么个好日子,她想拍手称快,却还有点可惜,要是今天死就有好戏看了。
    她这妯娌整日装模作样,要是小姑子今天死了,她倒想看看这张素芳是秘不发丧还是真的大义凛然轰轰烈烈办丧事!可惜了可惜,看不到了。
    绿枝拿了药回来煎好,就端进房去。
    张氏正坐在椅子上安慰老夫人,见绿枝端了药进来,轻轻道:“老夫人,时辰不早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小姑吉人自有天相,会醒来的。”
    说着接过绿枝的药,轻轻吹了吹就要去喂,郭娆忙不迭接过:“大舅母,我来吧,时辰不早了,你们从宫里回来,现在又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想必已经很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
    张氏在宫里应付许久,此刻的确浑身疲乏,但老夫人在这里守着,她身为长媳,也不好一走了之。
    见小姑娘这样说,心里赞叹她明白事理,回头看了眼老夫人,语气有些哽咽:“老夫人……您身体也不好,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莫等小姑醒了,您又病倒了,到时小姑还不得伤心难过。”
    老夫人目光有些悠远,捋了捋季月稍有凌乱的发丝,沉默半晌,开口道:“走吧,都回去。”
    她刚起身,脚下竟有些发麻,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张氏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劝道:“老夫人,您可不能再留了,得早些躺下歇着。”
    说完吩咐心腹丫头,“珠儿,快将钟大夫请到松风堂,待会儿给老夫人诊脉。”
    郑氏见老夫人一副失神消沉的样子,毫不同情,反而心里冷哼:老东西,你也有今天!
    她走过去装模作样地也搀着她的另一只手,边向外走,边幸灾乐祸地安慰:“老夫人,您别太担心了,小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最好现在就死,呕死你这老不死的!
    张氏轻瞥了郑氏一眼,红唇微勾,扯出一抹讽笑。
    屋子里,绿枝掰着季月的嘴,道:“小姐,再喂一勺。”
    郭娆点点头,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小心地喂进季月嘴里。
    绿枝合上季月的嘴巴,等她咽下再喂,反复几次,直到药碗见了底。给季月擦了擦嘴,盖好被子,绿枝才转身看向郭娆:“小姐,您已经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没休息了,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的。您现在赶紧去歇着吧,这里有奴婢守着。”
    郭娆摇头拒绝:“不必,母亲不醒过来,我睡不着,我要等母亲醒过来。”
    绿枝见劝不动,不再强求,出去小厨房吩咐做些吃食送进来。
    第18章 季月之殇
    却说老夫人回了松风堂,小憩了会儿,张嬷嬷送来一些吃食。
    老夫人哪有胃口,靠在软榻上摆摆手,眼神有些悲哀,叹道:“心棋啊,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当初作孽太多,所以现在我老了,还要来承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张嬷嬷闺名心棋,自小就伺候自家主子,主子的各种手段她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此刻闻言,却不由替她难过:“公主……”
    不管主子如何狠心,也仍然是自己的主子,她也总是偏向她。
    当初公主自请下嫁镇守魏地,青梅竹马的大将军季夏,表面风光,其实内里也受了许多苦楚。
    公主喜爱季夏,季夏却宠爱一个魏地青楼歌姬,更是要纳歌姬为平妻,公主身份贵重,怎会与那低贱之人等同身份,但山高皇帝远,却拗不过季夏。
    公主伤心欲绝,却也从那时候变了,心思狠毒,手段毒辣,生下国公爷后更是暗地里想谋害那歌姬。却不料歌姬怀孕了,季夏将歌姬保护得太好,公主始终无法下手。
    于是暗中寻找会巫蛊之术的人,暗中给歌姬下噬心蛊,日日侵蚀歌姬心脏,让她生不如死。季夏寻遍名医,却找不到病因。
    后来魏地又发生叛乱,季夏不得不带兵征战,却还带上了那歌姬,如此防着公主!
    后来歌姬军营产子,却不料难产,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二老爷。
    季夏疼痛难当,公主障碍已除,趁着季夏伤怀柔情照顾。终究还有青梅竹马的情意,没了歌姬,两人水到渠成。
    没过两年,公主再次怀孕,却身中慢性毒.药,幸亏发现得早,公主无碍,但却可怜了孩子。毒早已渗入胎中,无法挽救,后来就生下了体弱的三姑奶奶季月。
    也许是轮回报应,公主害歌姬受尽噬心之痛,生下的女儿便从小受心疾折磨。
    公主命人暗中查探,原来这下毒之人就是当初被公主收买给歌姬下蛊之人,公主为隐藏曾做过之事,杀人灭口。本来将人推下悬崖,亲眼看他断气。但岂料那人狡猾,竟是假死。
    查到是此人下毒,公主赐他万箭穿心,还她女儿疼心之痛。
    公主对季月生来怜惜,格外疼爱。因为季月从小体弱多病,也因为这是她和季夏在真正相爱岁月里才有的孩子。所以当初三姑奶奶情窦初开,执意要与一个铜臭富商远离京城,公主固然态度强硬,但看着整日以泪洗面的三姑奶奶,终究还是心软,放她离去。
    现在,三姑奶奶就要死了。
    张嬷嬷看向公主,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狠毒的公主,几十年的念经求佛,血腥气已去了不少。
    身上添了几丝慈和,如今两鬓斑白,形容枯槁,不过也只是个可怜的老母亲罢了。
    她劝道:“公主,您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自从三姑奶奶回到国公府,奴婢就没见她怎么笑过,奴婢知道,她心中定然还是放不下那郭言,只是因为有表小姐,三姑奶奶才能强撑到如今。如今表小姐在国公府一切都好,她想是心愿已了,已经放下了,您就让她安心去吧。”
    老夫人双手颤巍,揉了揉额角,闭上眼,开口:“那孩子,从小就善良纯真,因为她的身体,我不想让她受婆母的嫌弃,所以从未想过将她嫁人,只想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宠着。”
    说着慢慢笑起来,“她在我身边,从来就乖巧听话,后来长大了,也有喜欢的人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我也高兴。即便她因为一个男人违背我这个生身母亲,我是又庆幸又心疼,庆幸的是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那性子和当初的我一模一样,不顾一切,我却又心疼怕她遭婆家冷眼。”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怎么忍心看别人欺负她,最后却还是拗不过她,放她离开。如今她给我带回来一个外孙女,你知道见到阿娆第一眼我有多高兴吗。她终于过上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有了孩子,还回到了国公府。女儿外孙女都在身边,还有国公府一大家子,我想,老天待我不薄,这一生就圆满了,却没想到……”
    张嬷嬷从小看着季月长大,心里也不好受:“世有悲欢离合,又哪真有一生顺遂。公主,大夫不是说还能撑一个月吗,这一个月,好好陪着三姑奶奶,让她了了心愿,安安心心地走,这比强留她痛苦地活着更强啊。”
    老夫人无奈:“她的心愿还有什么,不就是盼望外孙女找个好婆家将来过得好吗?阿娆也是我的外孙女,我将来必不会亏待她,国公府一天不倒,就永远是她的后盾。”
    说着目光又变得凌厉起来,月儿突然回到国公府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女儿外孙女都已经在她身边,她也就不想去计较那么多了。
    但现在……月儿就要死了,她想起前段时间女儿总是急着替外孙女选夫的事,她以为是女儿爱女心切,所以想早早细心甄选,便也由着她。但现在,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毕竟凤阳才是外孙女本家,而且外孙女与她以前从未见过,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外孙女怎么会宁愿在外家寄人篱下也不呆在凤阳?
    “以往我与月儿每次都只是信件来往,现在想来她肯定总是报喜不报忧,凤阳那些个狗东西肯定是做了什么让月儿寒心的事,原先我不想计较的,但现在……月儿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只要想到月儿在凤阳受了委屈,我就无法咽下这口气。”
    她转眼看向张嬷嬷:“你派人去趟凤阳,彻查此事,若她们真的欺负了月儿……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最后一句说得阴冷沉鸷,张嬷嬷一惊,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公主。原来多年的修身养性温和良善终究只是表面,触犯了她,尘封的狠辣性情还是未变。
    菡萏阁。
    季月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人一身白衣,踏马而来,京城琼花树下,花瓣如雨,她跌在那人怀里,发丝散落,那人环着她,温柔笑着:“阿月,我一定娶你。”
    场景渐渐转变,凤阳郭府。
    “娘——娘,爹回来了,我们快去接他!”小小的身影跨过门槛,扑到她怀里,眼睛亮闪闪的,“爹说过会给我们带苏绣裙子,还有好吃的零嘴儿,娘——我们快出去,快去接他!”
    “爹娘羞羞,祖母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娘,陈骁兰又欺负我。”
    “娘,我也要抱。”
    “我要和娘睡,不要爹爹,爹爹讨厌!”
    …………
    “阿言……不要走,眉眉……眉眉……”
    “……不……阿言——”季月冷汗涔涔,猛地睁开眼。
    郭娆趴在床沿睡着,突然一声惊叫,她惺忪睁开了眼,下一刻转变成惊喜:“娘,您醒了!”
    季月看见郭娆,胸口起伏变小,粗喘着的呼吸也渐渐平息。见郭娆面容憔悴,眼睛通红,她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心疼,伸出手:“眉眉。”
    郭娆跪着移过去,握住她的手,放在脸边轻抚,声音带着脆弱与哽咽:“娘,您吓着眉眉了,眉眉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季月擦擦她的眼,声音平和:“傻孩子,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早晚罢了。答应我,我走后,不要伤心,好好活着,不然娘走了也会难过的。”
    郭娆心里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心揪起来一样疼,哭着摇头:“娘……”
    “夫人醒了,快去禀告老夫人!”
    “是!”
    绿枝匆匆走过来,弯下.身:“夫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季月摇摇头,弯了弯干涸的唇角:“没事,今天初几?”
    “回夫人,初六。”
    “我都已经睡了六天了?”季月有些恍惚,“你们都没怎么睡吧,现在快去休息。”
    郭娆拉着季月的手,不舍:“娘,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您说说话。”
    “眉眉,你先去休息,我没事。”
    “我不——”
    “听话!”
    郭娆抿抿唇,垂着眸点点头,起身出去,走出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季月看着她宽慰地笑笑。
    郭娆转身离去。
    室内有一瞬间沉寂,空气也变得清冷。
    “绿枝,大夫说我还能活多久?”
    绿枝早知夫人的身体状况,此刻接受得也算平静:“夫人,没有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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