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韩重山和他手下弟兄们平日里盘踞的地方,盛兆中和谭经纬两人第一次抵达香港,率先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不过在看到那几间熟悉的铁皮木屋时,盛兆中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轻松之色,反倒微微皱起眉头。
    昨夜的一场暴雨,已经将原本简陋的铁皮木屋吹打的有些残破,几处屋顶更是被风雨掀飞,哪怕韩重山的手下们可以忍受这种恶劣环境,可他们的妻女呢?
    残破的铁皮木屋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修缮,那就只有一个愿意,这里面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事实似乎也的确如此,盛兆中一眼望去,几件铁皮木屋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
    盛兆中摩挲着下巴,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如果这些国民党旧部因为韩重山的死而四散奔逃,那自己和谭经纬手里可以调动的人就大大减少了。
    不过,如果他们因为一个韩重山的死就吓得逃跑,似乎拉拢与否都不太重要。
    盛兆中想到这里,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有些遗憾的摇摇头,迈步靠近几座铁皮木屋,准备再确认一次,回去以后也好给谭经纬一个交待。
    “站住!别动!”
    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响起。
    随后,盛兆中察觉到一根冰冷的枪管正抵在自己的后脑勺上,紧接着身后又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被枪管抵住脑袋的盛兆中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反倒露出放松下来的神色,他慢慢举起双手,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兄弟,自己人,小心你手里的家伙走火。”
    五三四章 三零九客房
    卢家客厅,卢元春侧头将电话听筒夹在修长的脖颈间,手里拿着纸笔记录着什么,不时与电话听筒那边的宋天耀交谈几句。
    客厅中除了卢元春,沙发上还坐着他的两个哥哥卢荣康和卢荣芳,这两个香港的后起之秀此时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正在接听电话的卢元春身上,卢荣康相对沉稳一些,倒没有表现出太多端倪,不过向来沉不住气的卢荣芳,已经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凑到卢元春身边,听听电话听筒那边的宋天耀说了什么。
    “好,我知道了。”
    隔着电话线,卢元春仍旧轻轻点了点头,对着听筒那边的宋天耀回应一句,然后略一踌躇,平静补充一句:“现在外面很乱,你自己小心。”
    电话那边,宋天耀有些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得了,如果你真的挂记我,这次就当免费帮我……”卢元春听到这里,毫不犹豫的挂断电话,然后又独自在电话桌前伫立了几秒,这才转回身来望向沙发上坐着的卢荣康和卢荣芳两人。
    卢荣芳见她收线,迫不及待追问:“怎么样春妹?
    宋天耀同你讲了些什么?”
    一向要求兄弟沉稳冷静的卢荣康难得没有出口斥责,而是同样用质询的目光望向卢元春。
    卢元春捏着手里那几张写满东西的纸张,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两个哥哥,而是在低头翻看纸张的同时稍稍拔高音调,招呼屋外的秘书:“阿男。”
    客房虚掩着的房门从外打开,卢元春的秘书兼广益银行大班的陈胜男迈步走入。
    沙发上,没有得到卢元春第一时间回复的卢荣芳,对推门而入的陈胜男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撇嘴道:“嘁!男人婆!”
    卢荣康皱眉瞪了卢荣芳一眼,卢荣芳耸了耸肩膀,丝毫不以为意。
    从外貌上来看,陈胜男的打扮的确显得很中性,一身黑色职业西装和那头修剪齐耳的短发,再加上她原本就略显英朗的面庞,换作不熟悉的人第一眼望去,绝对会将这个广益银行的大班当作是男人。
    不过如果论起业务水平,陈胜男绝对人如其名,不输绝大部分银行的男性大班。
    当年卢元春父亲一支在家族争斗中落败,随后将目光放在香港这一亩三分地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资助香港穷人读书,在设立教育基金的同时也卢家也层层筛选穷人出身但又足够聪明的人才,不仅得到港府的嘉奖更给卢家做了丰厚的人才储备,一举两得,而陈胜男就是卢家重点资助的几十名穷人出身的孩子之一。
    从拔萃女书院毕业后的她,一毕业就被安排到卢家的一家服装店做实习柜员,短短三个月便升做店长,随后在她的经营下,那家服装店半年的收益就超过过去一年。
    察觉到陈胜男的潜力后,卢家又资助她前往英国留学,学成归来后便安排她前往马来西亚,帮助同样是刚刚起步的卢元春,两个女人一路拼搏,虽然有卢家的资源做后盾,但一路艰辛却也不必多说,可以说如今卢元春成为马来西亚百余家民营银行中说话最有分量的其中一个,陈胜男在其中的贡献绝对不容疏忽。
    卢荣芳调侃陈胜男时的声音很低,只有在他身边的卢荣康听到,所以陈胜男并没有向两人的方向多看一眼,只是冲着这两人是老板哥哥的身份,向他们微微点头打个招呼,随后就将目光放在了卢元春的身上。
    “阿男,可能又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卢元春有些抱歉的冲陈胜男笑笑:“你刚从马来亚赶回来,本来这两日应该给你好好休息,不过……”陈胜男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老板,广益上了轨道以后,我在马来亚整天都无所事事,早就休息够了。
    这次赶回来就是要帮你手,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交代。”
    卢元春点一点头,看了眼翘首以盼的卢荣康和卢荣芳两人,将目光重新放在陈胜男身上,轻轻开口问道:“广益账面上现在还有几多钱?”
    她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但落在卢荣康和卢荣芳两兄弟耳中,无异于响起一个炸雷,卢荣康手一抖,险些没拿住手中的茶杯,而卢荣芳更加不堪,惊得几乎是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慌乱中膝盖不小心碰到面前的案几,将案几上的杯盘撞得一片狼藉。
    “春妹!你这已经不是在帮宋天耀,你是准备同他揽住一起死啊!”
    卢荣芳顾不上膝盖被撞得生疼,起身冲着卢元春大叫出声。
    半岛酒店三零九客房内,宋天耀放下电话听筒,之前与卢元春通话时玩世不恭的懒散笑容一扫而空,眼底泛起几许疲惫,长长的出了口气。
    “六哥,最近脑子不好使了,你帮我想想,除了卢小姐我们还有什么能打出去的电话?”
    宋天耀揉了揉眉心,整个人向后栽去,重重地摔躺在酒店天鹅绒地大床上。
    黄六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捧一张中港日报,正津津有味读着上面的武侠连载故事,听宋天耀问起,语气夸张道:“不是吧老板?
    连你都记不起的事让我想?
    褚家喽,褚孝信看起来傻乎乎的,你现在开口去找他,他一定撑你。”
    “挑!就知道你靠不住,费事睬你。”
    宋天耀躺在床上嘟囔一句,闭目假寐。
    现在外面都知道宋天耀联合上海人打香港人,连褚孝忠都放出风声,在一千万暗花悬红的基础上加了两百万要宋天耀的命,这时候除非脑子有问题才会去找褚孝信。
    宋天耀这样想着,嘴角却不自觉扬起,褚家这两百万扔出来虽然未必能让真正的聪明人相信,但至少已经足够让大部分人相信褚家已经将自己当做了弃子,看来自己是和褚孝信待的时间太久,都忘了其实褚家是有聪明人的。
    就是不知道这手笔是出自褚耀宗还是褚孝忠,宋天耀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褚孝忠终究不够火候,未必看得清局势,如果是他的手笔,说不定自己昨晚就已经横尸街头,也只有褚耀宗才能玩出这一手漂亮的隔岸观火、祸水引东,让褚家从漩涡中心抽身而出。
    黄六很快将报纸上连载的武侠故事看完,记清楚报纸连载日期后随手将之扔在一旁,出声发问:“对了老板,你仲未话给我知,卢小姐究竟有没有答应你?”
    宋天耀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去。
    黄六撇撇嘴,双手环抱后脑,往沙发背垫上一靠,两只脚翘在桌上轻轻抖动,宋天耀的声音随后响起。
    “你老板生的这么靓仔,亲自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天耀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沉闷懒散的声音。
    黄六咂咂嘴,语气唏嘘:“卢小姐这是打定主意要压老板你这一局啊!”
    宋天耀久久没有出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发闷。
    黄六打个哈哈,开口调侃道:“不过老板,卢小姐、孟小姐再加上芸姐,还有在英国的鬼妹,这么多女人你吃不吃得消呀?
    不如我介绍个养生医生给你?”
    宋天耀头也不回,反手抓起枕头砸向沙发上的黄六:“扑街!糗你老板?”
    黄六大笑着接住枕头扔回床上,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得了,老板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同孝叔他们聊几句。”
    床上的宋天耀闷着头脸嗯了一声,黄六迈步走出房门。
    三零九客房门外,宋家护院教头当中的阿根和阿四两人守在门口,听到门阀响动,同时直起身子,伸手就向怀里摸去,等看到走出来的是黄六后这才放松下来。
    “孝叔在不在房间?”
    黄六指了指宋天耀对面的房间,询问两人。
    一千二百万的暗花,宋天耀不谨慎都不行,所以现在半岛酒店整个三层,已经被宋天耀全部包下,除了空出的几间空房,其他房间住的都是姚春孝及其手下。
    阿根只有一只眼睛尚可视物,另一只眼睛装的是浑浊的假眼,听黄六问起,他先是探着脑袋往房间里看一眼,确认宋天耀无恙后这才重新望向黄六。
    “孝哥带了你顺叔和达叔去楼顶放风。”
    阿根缓缓开口。
    黄六点点头:“我想找孝叔聊两句,根叔,你进去先帮我照看好宋先生。”
    阿根摸了摸自己一只假眼,嘿笑一声:“我这副模样恐怕会吓到宋先生,让你四叔进去就好,他也不会吵到宋先生休息,我就在外面守着。”
    阿四闻言比了几个手势,冲黄六咧嘴一笑,露出嘴里只剩半截的舌头。
    五三五章 出卖
    “举高双手!”
    吊颈岭上联排铁皮木屋前,韩重山手下兄弟,当年四十七连的副排长狄震用枪抵住盛兆中的后脑,阴沉沉开口。
    跟在狄震身后的,还有七八个国民党残兵,此时皆眼神不善的盯着盛兆中。
    盛兆中慢慢举高双手,声音中带着笑意:“兄弟,自己人,小心你手里的家伙走火。”
    狄震理也不理盛兆中,一只手仍旧持枪,另一只手顺着盛兆中的后背往下摸去,摸到他腰间配枪后直接解下,又拍了拍他的双腿,确认盛兆中手上再无武器后,这才继续开口:“转过来。”
    盛兆中依言转身,这才看清楚身后男人的相貌。
    狄震看上去大概只有三十岁出头,在吊颈岭上长期饥一顿饱一顿,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干瘦,连身上那件不知穿了多久,已经满是补丁的军装都撑不起来。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军装上缝着一粒梅花的军衔。
    盛兆中眯了眯眼睛,扬起嘴角:“少校?
    我猜你一定没有任官状,不如跟我去台湾,我帮你争取个实职?”
    盛兆中和谭经纬在黄埔军校毕业后,双双被授予少校军衔,看起来似乎和面前的狄震平级,但实际上盛、谭二人获得的是正式军衔,而狄震则是职务军衔,并不能混为一谈。
    战时的国民党军队分为正式军衔和职务军衔两种,虽然都是军衔,但其实实际上却有很多差异。
    所谓的正式军衔是必须通过一把手委员长签发任官状,而职务军衔的授予程序则简单得多,由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根据职务签发任职令即可。
    从国民党法律上来说,只有正式军衔才算得上军衔,而职务军衔虽然也经过正式授予,但因为当时国民党内部营长以上的官员数量太多,职务军衔几乎达到泛滥的程度,大批人滥竽充数,以至于当时民间都以“少将满街走,少校不如狗”的歌谣来讽刺这一制度。
    而后在三五年国民党军官训练团第一期毕业典礼上,国民党一把手委员长第一次当众提出正式军衔和职务军衔的区别,相当于已经表明态度,只有拥有正式军衔,得到过其亲手签发任官状的军人,才有资格自称国民党军官。
    自那以后,职务军衔愈发不值钱,到了抗战时期,番号变更、军官伤亡、军队调动、伪军反正等事宜需要频繁变动职务军衔,职务军衔为了方便,直接连授予程序都省略了,干脆让各自的作战单位自由任命。
    盛兆中很清楚韩重山当年所在部队的混乱,就连韩重山自己那个中将军衔都没有获得任官状,更何况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少校?
    也正因如此,所以他很才很有底气对狄震许诺,帮其在台湾争取一个实职。
    狄震没有开口,仔细打量盛兆中,眼前这个人让他感到有几分面熟,一时半会却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对方。
    “我是不是见过你?”
    狄震歪了歪脖子,上下打量盛兆中。
    盛兆中笑笑,没有回答。
    这时候,狄震身后一个手下突然开口:“震哥!他之前是跟谭经纬一起过来的,我记得他!就是他害死了山哥!”
    当日谭经纬带着盛兆中和几个文职下属来找韩重山的时候,盛兆中和下属并没有直接接触韩重山这些人,狄震听说谭经纬是台湾来的官员,更是激动的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对随从般的盛兆中只是匆匆一瞥,现在听手下提起,宛如有一道电光闪过脑海,印象中盛兆中模糊的面庞逐渐和面前的人重合。
    “你是谭经纬的人!”
    狄震眉头竖起,脸上满是怒气,原本已经垂下的枪口再次举起,狠狠的顶在盛兆中脑门上。
    谭经纬微微皱眉,抬眼看一眼枪身,再度将目光放在狄震脸上,目光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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