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豆的灯光下,宋成蹊把视线望向自己藏书的书架,出神的坐了一会儿。又看向自己的孙子,面前的宋天耀穿着做工讲究的黑色西装,衬衫雪白整齐,皮鞋锃亮,坐在那里目光炯炯,表情淡然。
    还好自己仲有个争气的孙子。
    宋成蹊轻轻咳嗽了一声:“见我的人是你大伯。”
    “哇”宋天耀听到宋成蹊的话,真的愣住了,千猜万想,宋天耀都没想到是他大伯来见宋成蹊:“不是说他当初香港沦陷后搭船逃去了大马的山打根?后来大马也被日本人占领,就再没了消息,大家都说他早就该去世了。”
    宋成蹊有三个儿子,长子宋春忠,次子宋春良,三子宋春仁,在宋成蹊提出“国难当头,虽是匹夫,不敢后死”时,只有三儿子宋春仁愿意陪着宋成蹊,带东梁山一班苦力,掩护其他逃难的九龙居民渡海,最终死在香港沦陷前夜的九龙码头上。
    大儿子宋春忠,二儿子宋春良没有勇气赴死,早早就搭船跑去港岛求生,这也是宋成蹊之后与两个儿子断绝了来往的原因,宋成蹊在香港沦陷之后,从骨子里就不再认为这两个临阵跑掉的儿子是自己的种。
    不过宋天耀觉得宋成蹊完全没必要气两个儿子怕死贪生,宋春忠,宋春良两人出生成长时,宋成蹊正是参军北伐的戎马生涯,与妻子聚少离多,可以说两个孩子都是妻子独自艰辛养大,宋春忠宋春良从小到大,完全没有得到过宋成蹊的关爱和照顾,整日与东梁山一些贪生怕死,没有胆量与宋成蹊一起参军北伐的下九流人物聚在一起,宋春良还好些,只是性格窝囊,但是本性并不坏,跟着东梁山的一个门人学到了皮匠手艺,懂得修鞋。
    至于宋春忠,则彻底堕落不堪,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偷鸡摸狗,嗜赌成性,出千弄鬼,可以说臭名冠绝乡里,恶习累累。
    所以两人一个性格窝囊,一个为人堕落,在生死关头,贪生怕死很正常。
    至于三叔宋春仁,那是宋成蹊成为粤军总参谋长邓铿的手枪队护卫时出生的,当时宋成蹊已经彻底生活安稳下来,常驻省城,宋春仁几乎是宋成蹊自幼管教,在粤军军营里长大的,胆色,身手,眼界,气慨,学问比起乡下长大的两个哥哥宋春忠,宋春良不知超出多少。
    宋春忠性格顽劣,直到香港沦陷时都没有娶上老婆,宋春良则凭借修鞋手艺已经能勉强揾饭食,娶赵美珍之后,生下了了宋天耀,宋雯雯,而宋春仁则凭借男儿气概和忠正耿直的性格,打动了林家庶女林逾静的芳心。
    不过最优秀的,却最先死,两个不堪的,却都活了下来。
    “他说去了山打根之后就改邪归正,娶妻生子,后来日本人又占领了大马,他就搭船逃去了巴西,等日本投降,他又回了山打根,现在是个赌场经理,说准备接我去大马养老。”宋成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开口说道:“江湖人抛头颅洒热血的胆色一分没有,反而是江湖上赌术出千,坑蒙拐骗的手段学了十足,改邪归正还会去做赌场经理?被我赏了两个耳光,打掉一颗牙齿,告诉他要么留下被我活活打死,要么就滚去大马,他倒是干脆,转头就跑掉,我不是气他恶习难改,我是被他走时的干脆气到,唯恐我真的打死他。”
    “大伯又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没见到他,到底是真的恨到想打死他还是只是吓唬他,牙齿都掉一颗,换成边个都会跑掉。你三个儿子,两个不争气,一个争气,你就愈发瞧两个不争气的生厌,想想啦阿爷,如果大伯和我老豆也同三叔那样被你管教,一定也是人才,不过下场倒是很可能三个儿子全都死掉,大伯和我老豆不成材,也是缺少你的管教。”宋天耀听到自己大伯鼓足勇气回来见宋成蹊,被老头子干脆的两个耳光一颗牙再度打跑,苦笑着开口。
    宋成蹊听到宋天耀的话,不满的望向他:“我十七岁就持刀杀人流落江湖,缺少管教,怎么不见我同他们两个那样?”
    “你结识的江湖人都是英雄豪杰,大伯自小结识的都是东梁山那些偷鸡摸狗的孬种,就算是个好孩子,整日同那些孬种打混,也会变坏嘅。”宋天耀略微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再说现在不是已经回来准备孝敬你?”
    他祖父虽然出身江湖,但是最厌恶黄赌毒,自己算是为宋春忠说好话,宋天耀担心老头子把水杯朝他丢来。
    “不用讲这些话,我说过当自己没有他们两个仔,就一定不会靠他们养老送终,死后都不许他们帮我守灵,说到做到。”宋成蹊抬起手臂指了指楼梯口:“太晚了,早些回去,我都让齐姑娘不用联系你,她偏偏多事。”
    如果三叔那一晚没有死,可能就不会有如今自己祖父这样的倔强,或者说倔强下深深埋藏的悔意。
    这种家事,宋天耀纵然能在商场上有千般手段,却无能为力。
    只能重重叹口气站起身,依言朝楼梯走去。
    “齐姑娘人不错,你不准备给她名分,就不好让人总误会她与你有关联,会坏了人家清白名声。”宋成蹊坐在油灯下,对背向自己准备下楼的宋天耀说了一句。
    宋天耀听完这句话,再次重重叹了口气。
    五十年代,真不是一个沾花惹草勾引良家妇女的好时代,说起来,齐玮文也不该算良家妇女来的。
    宋天耀想着有的没得的念头,一步步走下楼梯。
    黄六抱着手臂立在魁星阁石阶上,仰头数着星星,宋天耀没有看到齐玮文的身影。
    “齐姑娘回了九龙饭店。”像是宋天耀肚内的蛔虫,不等他发问,黄六已经开口说道。
    宋天耀拍拍黄六的肩膀:“去饭店,陪鬼妹晚餐只吃了一半,你在陪我吃些。”
    两个人走路到了九龙城寨外,一处两层木楼,挂着九龙饭店的行草招牌,看字迹宋天耀就知道这是自己祖父的手笔,本来已经过了晚餐时段,可是饭店内却仍然客人不少,走进一楼大厅,几个十二三岁的后生仔或者细妹头穿着统一的蓝底小袄布裤,穿梭在各个桌前送菜,这些都是靠着安老院勉强过活的战后孤儿,或者是龙津义学宋成蹊教的贫民家孩子,帮忙跑堂没有报酬,只能保证一日三餐让他们不至于挨饿。
    至于大厅各个桌上的客人,看起来明显江湖人居多。
    宋天耀两人进来时,齐玮文刚好粉脸有些微微酒红的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
    “边个有这么大面子,让齐堂主都饮了一杯。”宋天耀迎着楼梯走上去,刚好堵住齐玮文下来的方向:“我和阿六想要吃些东西,楼上有没有房间?你照顾我阿爷去医院,应该也还饿着肚子,不如一起吃些东西。”
    看到宋天耀幽深的眸子望向自己,齐玮文居然觉得有些紧张,避开对方的目光,双手在上衣下摆处轻轻擦了两下,露出个浅笑:“颜雄,金牙雷带着几个江湖人在上面谈判,颜雄同金牙雷之前一直介绍客人光顾这里的生意,所以我去打了个招呼,还有个包房,跟我来。”
    等三个人进了一处包厢,跑堂的一名男孩送过来宋成蹊亲自写就的菜单册子和一壶茶水,宋天耀随手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又取出几张加在一起大概有三四十块的零散钞票递给小男孩,摆出个严肃表情:“拿去分给所有孩子,如果你自己独吞,我下次可不给了。”
    “谢谢老板,我不会的,做人要讲义气。”男孩朝宋天耀深鞠一躬道谢后,这才高兴的挥舞着零钱走出去。
    黄六帮齐玮文和宋天耀倒了茶之后,推说包房太闷,他去外面吃,先走了出去。
    等房间里只剩下一对男女,宋天耀看向似乎有所感应,目光没有直视自己,而是转去望向茶水的齐玮文:“你如果想做江湖大姐头,我帮你赶绝葛肇煌,大家以后互相关照,不过江湖事,也关照不了你太多就是了。”
    齐玮文的眼神稍稍凝了一下。
    “或者,你跟了我,我带你看看江湖以外的生活。”宋天耀点燃一支香烟,似乎表情很纠结的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有三个女人,你如果点头,就差不多是最后一个。”
    那副纠结的表情让齐玮文在这种有些严肃的环境下都忍不住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好奇的问道:“为什么是最后一个?你那三个女人给你定了数目?”
    “我自己定的,占女人便宜易,给女人承诺难,何况,女人太多,不止伤神,仲会伤身,我这么年轻,当然不能好色亏掉身体,我还想长命百岁。”宋天耀微笑着对面前女人说道。
    齐玮文的笑容却随着宋天耀的话而敛去。
    占女人便宜易,给女人承诺难。
    一个青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出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悟。
    “我能不能拒绝之后,还继续留在城寨这里。”齐玮文轻轻叹了口气,对宋天耀有些唏嘘的说道:“师爷谭和黑仔杰死后,没有人再敢找我的麻烦,葛肇煌亲自带着葛志雄来见过我,当着我的面狠狠扇了葛志雄几个耳光,求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他只有一个独子,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实在那之后,我已经开始过江湖以外的生活。”
    宋天耀尴尬的挠挠头:“被人拒绝倒是第一次,不过我好像也没有损失,回头把刚才的话记在本子上,哄下一个女人用得到。”
    “你是个聪明人,宋天耀。”齐玮文微笑着望向宋天耀说道:“头脑,我帮不上你,姿色,我不如其他年轻女人,所以也就不会生出一些不该想的心思,自己一个人堂堂正正的活着,总比做你身边最不出众的那个更好。”
    她对宋天耀佩服欣赏的地方就在于,似乎任何稍有难堪的氛围即将出现,宋天耀马上就能用一句话缓和它。
    比如自己说出拒绝后,气氛多少会尴尬,可是宋天耀就能用无所谓的语气,马上把那句深情的话变成个笑话,虽然心中未必轻松,但是至少表面不再尴尬。
    “你也很聪明了,齐堂主,不过当然要比我差一些,其实,是我阿爷逼我同你表白。”宋天耀把手放下,望向齐玮文:“其实我也不太情愿对你讲刚才的话,你信不信?”
    齐玮文笑着点头:“我说相信,你会不会感觉心里舒服些?”
    “好一点了,不然直接我说自己想要示好被拒绝,多尴尬。”宋天耀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像是不甘心的补充了一句:“就不该打你这种年纪大的女人的主意,不太容易得手。”
    对面的齐玮文俏目瞪了宋天耀一下:“年纪大才不会被男人几句花言巧语骗到手。”
    然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轻轻松了一口气。
    黄六此时在外面敲敲门开口说道:“老板,我本来想打电话通知芸姐,今晚你不回工厂让她不用等,结果芸姐对我讲,你的工厂去了个自称你大伯的男人,而且,与那位宁先生认识,他们他们两个打了起来。”
    第三一一章 老千对老千
    久光假发工厂,已经夜里九点钟,娄凤芸哭笑不得的坐在宋天耀办公室里,等着宋天耀回来。
    一名穿着西装衬衫,头戴呢帽的中年人此时有些狼狈的坐在宋天耀的单人床上喘着粗气,模样有些狼狈,脸颊红肿,脖颈和脸上还有些抓痕,衬衫领口也被扯掉了钮扣,领带更是被拉扯的如今更像是个项圈狗链。
    熊嫂一手提着那把大号厨刀,一手叉腰,好像女护卫一样威风凛凛立在娄凤芸身后,满脸横肉都鼓了起来,双眼凶狠的瞪着床上坐的这位自称宋老板大伯的男人。
    门口还站着两个熊嫂特意从隔壁面粉工厂叫来帮手的夜班男工,此时手里拿着两根粗壮门闩,只等工厂女工大姐头熊嫂一声令下,就准备送对方一顿好打。
    办公室外面,熊哥都拉扯不住一把年纪的大老千宁子坤,宁子坤此时颇有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气势,单手杵着一把扫地用的大号竹制笤帚,另一只手在熊哥拉扯下仍然怒气冲冲的戟指着办公室方向,气喘吁吁的骂道:“冯一发!你个王八蛋!当年六十多人一起设局,你卷了钱独自跑路,留下我们顶缸,四十多个兄弟姐妹屈死上海滩和湘西!今天你居然主动登门?又让我这个强撑着没有咽气的老鬼撞到!苍天有眼,让我给死掉的兄弟姐妹报仇!你够胆就不要躲!出来!我杀了你!”
    宁子坤一双眼睛都已经略微充血,须发蓬乱,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暮狮,鼓起最后的血勇准备进行厮杀。
    三条猛犬也都已经被熊哥从狗笼放了出来,如今正在工厂院中兴奋的跑动,不时跑到院中的熊哥,宁子坤身边摇摇尾巴示好,又跑去办公室窗户处搭起前爪朝房内张望,注意到房间里的两个生面孔男工和中年人,狗嘴里马上就发出威吓般的低吼,看到人立而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恶犬在窗口,吓得门口两个男工都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
    往日在工厂里仿佛老夫子一般和煦,对谁都笑眯眯,整日安然下棋很少动怒的宁子坤,如同泼妇附体叫骂不绝,房间内,中年人想要起身,熊嫂那把大厨刀已经举了起来,眼睛都因为紧张而瞪圆,嘴里叫道:“你敢动一下,先打断你骨头!就算出了办公室,也是喂狗!坐低!”
    “我真的是你们老板宋天耀的大伯!”中年人被熊嫂瞪了一眼,乖乖坐回床上,不甘心的叫道。
    没等熊嫂回应,外面的宁子坤已经马上骂道:“休听他放屁!宋先生哪会有他这种大伯!他叫冯一发,是1946年在上海滩骗了政界,商界,学届外加清帮荣社,仁社总共四百余人近七十万大洋,又出卖了所有兄弟姐妹,独吞好处的大老千冯一发!多半是哪里得到个消息,又想来香港假冒有钱人骗钱!”
    “放屁!说了我没有出卖你们!”办公室里的中年人也猛地站起身,朝着门外吼道:“我就是阿耀的大伯!”
    见到娄凤芸被不绝于耳的人骂狗吠声吵到抚额苦笑,熊嫂上前一步,将自称宋天耀大伯的中年人直接推回床上:“闭嘴!再出声老娘脱下袜子堵你的嘴!宋老板正回来!到时自然就清楚你是真是假!”
    说完她又拎着大厨刀拉开办公室的门,三条门外徘徊的猛犬顿时就要吠叫着冲进来,熊嫂虽然身材肥硕,但是动作却不慢,一脚一个,将三条大狗踹的在地上打了个滚,看到熊嫂握刀朝自己瞪眼,马上就乖乖伏地,熊嫂走过去把几条狗踹远,嘴里骂道:“滚一边去!再吵将你们炖了给老板补身体!”
    把狗赶走之后,熊嫂立到宁子坤身边,上去就是一熊掌,呼在仍然酣骂不绝的宁子坤后脑勺上,将宁子坤打的眼前发黑!
    “大半夜想吵死人!留着精神多活几年,准备今晚骂到天光活活累死,刚好明日下葬呀!一把年纪讲粗口,让那些做工偷听的妹头笑你为老不尊?”熊嫂对宁子坤叫道。
    宁子坤瞪着眼睛,花白胡须都微微抖着:“你们少管我的……”
    “啪!”没等他说完,熊嫂马上又一巴掌呼在大老千后脑勺!
    “你讲乜鬼?再讲一次?少管你?没人管你,饿死你个老西皮!牙都要掉光的老扑街也学人讲粗口?算你们两个一齐上,都不是我对手!”熊嫂朝宁子坤说道:“他是大骗子,你是乜鬼?大善人呀?老板就要回来!现在阿芸让你们吵到头痛,到时信不信她让老板把你们塞进狗笼喂狗!”
    “在工厂外,都能听到你们吵。”恰好,宋天耀带着黄六从工厂大门走进来,此时笑着开口说道。
    院内的三条狗已经撒着欢的朝宋天耀冲过来,围在宋天耀身前身后亲昵的打转,宋天耀蹲下身,轻轻抚摸着这三只从澳门斗狗场买回来的猛犬脑袋,嘴里说道:“熊哥,把狗关回去。”
    “哎。”熊哥快步走过来,抓着三条狗的项圈,关回了狗笼。
    娄凤芸此时听到宋天耀的声音,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有些歉疚的朝宋天耀望去。
    宋天耀告诉过她今天要特意去陪陪鬼妹,只是没想到临时冒出个自称他大伯的男人,偏偏宁子坤看到这个人,又好像疯了一样喊打喊杀,娄凤芸想联系宋春良赵美珍,可是已经是夜里,再让宋天耀父母赶来北角,太过辛苦。
    还好细心的黄六之前打回电话,才刚好把消息传给了宋天耀。
    “宁先生,消消火气。”宋天耀站起身,朝着犹自怒气冲冲,手横扫把,扮演迟暮老将的大老千宁子坤笑笑:“里面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大伯。”
    熊嫂闻言马上重重呼出一口气,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庆幸自己刚才只是说说,没有真脱下袜子堵对方的嘴。
    “阿耀,阿耀是你么……”里面的中年人摘下了呢帽,此时也走了出来,看到院中卓然而立的宋天耀,愣了一下,印象中那个满身补丁,一身灰土,带着赵文业,宋雯雯,冯允之等等几个孩子整日玩耍的少年,如今已经是相貌出众的青年,立在院中朝自己望过来的目光,不见少年人的明亮和锐气,反倒是温润内敛,如同幽潭,不见波动。
    宋天耀也认出,对方的确是自己的大伯宋春忠,虽然此时样子有些狼狈,身材也已经发福臃肿走样,可是脸部五官却并无太大变化。
    说起来,宋成蹊三个儿子,样貌都算不得难看,最不出众的二儿子宋春良,年轻时也称得上五官端正,只不过后来生活困顿,才让脸上早早布满皱纹,挂上沧桑。
    宋春忠看起来比宋春良要显年轻得多,宋春良看起来已经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而面前的宋春忠则看起来甚至不到四十岁,面色红润,双目炯炯,头发修剪的整整齐齐,再用发蜡细细梳过,鼻梁高耸,下巴圆润,此时稍稍朝上微仰,隐含着傲气,身上的西装是做工讲究的高档面料缝制,衣袖下露出的半个腕表表盘,隐约能见到亮星闪烁,显然是镶嵌了宝石或者钻石,脚下一双小牛皮皮鞋,裤线笔挺,虽然衣冠有些狼狈,但是只看这身打扮,宋天耀能想象出这家伙走进自己工厂时,绝对带着那种老派英国绅士的气场和风度,走在街上,绝对会被认为是大家族的有钱富翁。
    “他……他真的是宋先生你的大伯?”宁子坤不敢置信的望向立在门口的宋春忠,转头对宋天耀问道。
    宋天耀点点头:“他叫宋春忠,不会出错。”
    “王八蛋!大家同甘共苦四年!你连真名都没说过!”宁子坤又骂了一句:“大家死的不冤,是我们自己蠢!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同你做兄弟!”
    “被阿爷打掉颗牙齿,这么晚仲有心情来探我?”宋天耀朝宋春忠微笑着打个招呼:“好久不见,大伯。”
    其实宋天耀也好,宋雯雯也好,赵文业,冯允之也好,他们几个对这位大伯的印象都不坏,的确,宋春忠恶习累累,家人也都叮嘱他们不许同宋春忠亲近,免得学坏,但是宋春忠那时候凭借赌术,倒是口袋里总有些钱钞傍身,偶尔会买些糖果给他们几个小孩子分食,或者心情好时,还会变些小戏法出来,哄逗他们。
    宋天耀对宋春忠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这家伙坐在九龙城寨的牌坊下,自己都衣衫褴褛,却能在身边聚拢一圈中老年妇女,听他舌底生莲,一本正经的帮这些人算命,指引人生道路,然后看着那些妇女心甘情愿付钱给他。
    当时香港沦陷前,从九龙逃去港岛的船票价格暴增,自己一家渡海的船票钱,都是宋春忠不知从哪趁乱偷来的金饰换的。
    说宋春忠是骗子,无赖,宋天耀的确不能否认,但是宋春忠对家人方面,却并没有真的做过什么出格坏事。
    “唉……说来话长。”宋春忠苦笑两声。
    宋天耀走过去陪着宋春忠重新回了办公室,这一次,娄凤芸马上亲自去帮两人沏茶,宋天耀请宋春忠落座,笑着问道:“阿爷对我说大伯你去了大马山打根,又去了巴西,可是怎么会和这个之前混迹广州上海的大老千宁先生认识?难道这么多年后回来,你见到阿爷又扯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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