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束清了清嗓子,试图跟自己说说话,但她发现自己不想说话。
    她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所有话语都挤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混乱不堪,吵闹沸腾。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顺手合上那本书,放在床边的矮柜上。
    她穿着家居棉鞋去衣柜里找东西,最后拎着一双羊毛袜、抱着一块毛毯,穿过客厅,跑去影碟房。
    这个房间在房子的另一边,除了影碟机,还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物品,小提琴、美术染料、素描本、谱曲架……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随着时间推进,饶束记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这些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的物件,也是其中之一。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把它们搬进这里的,但她从没想过要清理掉它们。
    如此陌生,如此不舍。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她盖着毛毯,脚上套着羊毛袜,怀里抱着抱枕,窝在单人沙发里看美国影片《超脱》。
    童年的心理阴影对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
    饶束看着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在内外两个世界中与他自己对话,慢慢地感觉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进这个小房间,她无处可逃。
    童年阴影就像癌细胞,你抓不到它,它却可以在你体内肆意蔓延。
    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亨利,眼睁睁看着一名学生自杀身亡,压抑感从屏幕里溢出来,饶束表情平静,眼泪却莫名慷慨,从麻木至极的身躯里流淌出来,洗净了她那灰蒙蒙的冷漠脸庞。
    亨利让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带走了艾瑞卡,少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场救赎还是终止了。
    这一幕唤醒了饶束内心深处剧烈的痛楚,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看电影。
    你看人生,这一出黑色喜剧,谁能真正地超脱?谁能真正拯救谁?
    是否自我毁灭才是终极的解脱方式?
    饶束又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气息。
    她本能地抗拒着回忆,眼前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若一旦开始回想,她定会败给回忆。
    尽管如此,断断续续的撕裂式画面还是从记忆缝隙之间闪回到她脑海。
    暴雨如幕布,雨伞挡不住,积水漫过膝盖。几十年遇一次的大暴雨,几乎全校学生都在等着家里人开车来接,唯独她是那个不能等待家人的人,她怕等到天黑也没人会来。
    整座大桥上只有她一个人行走在暴雨中,闪电劈到她面前那一刻,她双膝发软,跪倒在雨水里。无助得像条流浪狗。
    她站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天空灰蒙蒙,满眼是大雨。等有人来拽起她时,还被她条件反射推了一下……
    “听说大桥被淹了。”站在家门外拧干衣服上的雨水时,她听到这么一句,也不知她们说的那座大桥是不是她下课后经过的那一座。
    她坐在胶凳上擦头发,弟弟问她是怎么回来的。
    “物理老师送我回来的。”她低着头说,一手擦着短发,一手悄悄覆在膝盖上。
    她拧开房门把手时,发现那扇门还是锁着的,跟她上学前一模一样。可打开门之后,房间里的景象却与上学前完全不一样了。
    并且,再也无法回到原样了。
    窗户玻璃门没关,整个房间都被雨水打湿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幸免。床被,书桌,电脑,靠墙书架上她所珍爱的书本与笔记本,它们全都被雨水浇了个透,皱缩着,像是委屈得哭了。
    她手脚冰凉,一颗心从高墙跌落,落入暴雨中。她转身,疯了一般,去看家里的其他房间,她发现所有人的房间都干爽如初,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你自己锁了房门,窗又没关,飘雨了怪谁呢?”香蕉神情冷漠。
    而她站在客厅,一路都没哭,却在听到那句话时哭了。家里家外,一样无助得像条狗。
    她哭着,一声不吭,走了几步,走到客厅电视面前,弯腰,抓起桌上的家庭钥匙串,模糊着视线,盲目又用力地把其中一把钥匙拆下来,指尖被钥匙圈的钢丝刺破了,渗出血,红得骇人,却不及内心万分之一那么疼。
    她攥着那把钥匙,回到自己得房间,反锁。
    这次是真正而彻底地锁住了。
    她躺在满是雨水得冰凉地板上,浸泡着,哭了很久,哭到再也哭不出来。
    明明,钥匙就放在客厅里……
    为什么,要让雨水淋湿她的房间……
    湿得这样彻底,她需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晾干……
    ……
    “小束,一个人的才华,不能这样挥霍的。”
    “老师,如果我是一个不一定有明天的人,也不能挥霍才华吗?”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也没。我只是觉得,活着好难,好痛,总是失眠,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突然崩溃。我摆脱不了这种阴霾,老师,你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你这个年纪,的确容易胡思乱想。不要想那么多事情,好好学习。小束,你只要做到一个学生的最低标准,就可以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待到高中毕业。”
    “哦。”
    她再也没跟语文老师描述过病情。
    灯红酒绿,人人尽欢。她经常往ktv之类的场所跑,唯一一次在外面喝醉,撞见了语文老师。
    老师送她回家的时候,车停在楼下,他锁了车门,说:“女孩子要自爱。”
    “哦。”
    “小束,你是在谈恋爱吗?”
    “没有,只是玩玩。”
    “你酗酒?”
    “嗯?”
    “上次你妈妈投诉到你班主任薛老师那里去了,薛老师让我们多留意你。”
    “……”
    “参赛作品写得怎样了?”
    “还没写。”
    “周末培优班为什么没有去上课?还冲任课老师发脾气了?”
    “他先不尊重我的。老师,没人有资格说我卑微。下次遇见那位老师我还是会发脾气。”
    语文老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还是睿智的双眼,那一刻却装满了失望。是一种昭示着即将要抛弃她的眼神。
    她躲开了老师的目光,只觉得温暖从指间快速流逝,再也抓不住了。痛到抑制不住地颤抖。
    学校里最偏袒她的一个人,最终还是对她失望了。
    ……
    戴着耳麦,坐在机房里听高考英语听力。
    电脑屏幕倒映出她戴着黑色口罩的面孔,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空洞,无神。
    临近六月高考,她整夜整夜没睡过觉,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轮流蜷缩,困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
    深夜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两腿悬空,表情呆滞,凝固在夜色里,一放手就会掉下去。
    楼下有人大喊,房门很快被人撬开,她被人生拉硬拽地从窗台上搬了下来。
    铁锁链,没关上的房门,早已封闭的心门。
    她们又一次把她锁在房间里,铁链把她拴在床上,活动范围不超过一米。直到高考那天才让她去学校参加考试。
    六月天,长袖卫衣长裤子,口罩帽子。她行走在众多考生中,只剩下一架空躯壳。
    行尸走肉,应是如此。
    ……
    影片的最后,亨利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念着爱伦坡的《厄舍府的坍塌》。
    他最终也没能救赎谁,包括他自己。
    饶束双手环膝,听着片尾曲,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泪水把睡裤打湿了一大片。
    看完一整部电影,还是毫无睡意。
    她抱着毛毯回卧室,经过客厅,看一眼夜空,停一下脚步。
    高空诱惑她,黑暗诱惑她。
    魔鬼在夜空中朝她招手,说,活着是没意义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快来吧,快点解脱吧,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你还剩下些什么?两手空空,满身伤痕,这样的你还能活下去吗?
    饶束停在客厅里,她想起生命中那些与生缺失的、失去后无法复得的、将来注定拥有不了的、以及永远无法被饶恕的罪孽,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想象不出温暖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无形的藤蔓缠紧她的心脏,无牙的毒蛇勒紧她的脖颈。
    窒息前一刻,意识飘渺,她满脑子都只剩下小时候的弟弟,想起他柔软的头发,想起他拿走红苹果留下青苹果,想起他落水时的哭声,想起他站在她的镜头前灿烂大笑的模样,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抱怨着你好懒啊好懒啊好懒啊……
    然后伸手一推,惨烈撞击,如梦幻泡影,什么都没了。
    他渐渐变成大人们的好孩子,他渐渐地将她看作怪物。他再也不能被她带走,他们之间只剩下代沟。
    爱得太用力,反弹可致死。
    饶束无数次想穿梭到未来,去问问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弟弟?
    能不能,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可以原谅,我只想找回我的弟弟。
    2
    阳光照射在脸上,洒在眼皮上,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饶束刺激醒。
    她蜷缩在地板上,闭着眼,毫无反应。
    没有酒瓶,没有服安眠药,没有疲惫至极,这一次,她纯粹地陷入了无意识状态,什么都感受不到,包括她一向最敏感的阳光刺激。
    太阳光线一点点缓慢地移动,透过客厅的玻璃门,铺满了她整个身子。
    暖洋洋的,多好啊。只是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却早已冰冷得无法被捂热。
    将近中午时分,饶束辗转醒来。
    睁开眼,光线直直照入她黑白分明的瞳孔,她没闭眼,也没眨眼,呆呆地与阳光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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