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慕至今记得,自己的父亲年纪大了没有精力,自己少时,便是这位皇兄一手带大的。自己养成个无法无天的霸道性子,未尝没有皇兄的功劳。
    他的暴戾、易怒,甚至性格中的耿直、骄傲,皇兄都有功劳。
    至今记得晚上入睡前,皇兄读书哄他入睡。他调皮多动,不肯好好睡,多次戏弄皇兄。皇兄眼露无奈色,他如何闹,皇兄都不生气。在刘慕的记忆中,耳边常年萦绕着幼年时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句——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
    一朝一夕,皆是养恩。是否一切改变,从父皇的遗诏开始?
    实则刘慕到现在都不知道所谓的遗诏是否存在,是真是假。他也不在意这个。他本觉得皇兄是皇帝,自己是郡王。自己少时可以霸道,长大后诸位公子对自己恭敬,理所当然。
    但是皇兄竟然要杀自己……对自己来说,从这时才开始改变。
    黑夜苍茫无边,年龄差了整整一轮的兄弟在敌我军队中对望。良久,老皇帝闭目,声音发抖:“棠棣……我记得,我记得!”
    他脑海中嗡鸣一声,老泪纵横,刹那间思绪空白。他也曾真心疼爱过这个弟弟,他也喜欢过这个弟弟。他的儿子们如工具般,是他权衡世家、拉拢世家的工具。他为了皇位牺牲了许多,他将自己的弟弟当儿子一般养……他本以为,这个弟弟这么年幼,对自己的皇位毫无影响。
    刘慕少年英俊的面孔,在看到老皇帝闭目羞愧时,他微松口气,露出一点笑意。身后随从见他们的将军坐直,刷一下抽出了腰间秋虹长剑——
    “杀!与我一起救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刘慕大喝一声后,长身飞纵。他跃下高头大马,手中剑劈开,向越子寒杀去。少年越子寒瞳眸猛然收缩,肌肉如钢铁,他轰然而起,身如猛龙入江般,迎上刘慕!
    “擦——”
    刀剑火花擦过,映照两个少年的眼睛。
    冷风灌体,劈山断水!
    双方军马在两位首领的带领下,豪情纵下,挥舞兵器,口上大喝着,向对方冲杀而去——
    ……
    “咚!”
    拍门声剧烈,一声急过一声。陆府宅外战况激烈,隔着门,能听到外头巷中兵器交战,敌我时而撞上墙。陆家布下的兵围着府门四周,将整个院子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之前吵着出门的客人苍白着脸逃了回来,回不来的,众人心中有了猜测,心情沉重。同时有人拍门求助,凄厉喊着开门,求陆家收留。
    私兵们不肯放人进来,陆显焦急,努力和这些兵交涉:“能逃到此地的,求助陆家的,都是信任我们的人!也有方才出去却没能回来的,怎能不开门?!”
    私兵首领不为所动:“二郎见谅,北国细作蒙蔽我们,混入建业,我等并不能判断他们孰是孰非。最妥之计,当是闭门,将门中人护好。”
    陆显:“你、你……”
    拍门声剧烈,门外人求救、惨叫声混于一起。敌军追杀,血顺着门缝流入,北国军队针对建业城内一切有兵力之人,未曾做好准备的世家,一时被冲乱。他们驱车而逃,满城都在厮杀时,他们来求到陆家大门。
    门外青年惨声:“开门!开门,是三郎让我来的!”
    陆二郎陆显发着抖,手指门板:“门外那是齐三郎齐安!你听不出他的声音么?三弟走后,将府中诸事交与我,我让你开门!”
    私兵首领抱拳沉声:“三郎只让二郎负责门中事务。三郎说二郎优柔寡断,不擅判断局势。门外的战事,请二郎不要过问。”
    陆显:“你、你……那是齐三郎!”
    他说不过这位一根筋的首领,他转身去找自己的父亲,要父亲让这些兵撤掉。陆相与陆家族长等人待于一处,同时抚慰来陆家参与婚宴的客人。儿子的求助,陆相只道:“听三郎的。此夜之事全权交与三郎,你辅佐他就好。”
    陆显无法,只好再次去大门口。门外求助声越来越微弱,门中军队不肯放行,陆显急得目眦欲裂。正是焦虑之时,罗令妤声音在后:“开门,让齐三郎进来。”
    陆显一颤,如欲救星,当即反身握住罗令妤的手。他激动的:“表妹!”
    私兵首领依然为难:“女郎,非我等冷血,实则……”
    罗令妤微微一笑,她挣脱被二哥抓住摇晃的手,抚了抚自己颊畔上的乌发。她美目眨动,秋水一样漾漾生波。她温柔地望着私兵首领,首领脸一下子红了。
    陆显:“……”
    美、美、美人计?!
    见罗令妤走到门口,手叩了叩门,对门外高声:“请郎君报出自己身份,年龄,家世。我等判断是敌是友,才可放郎君入门避难!”
    门外趴在门槛上拍门、却始终不得救的齐三郎齐安原本已绝望,他衣袍染上血污,不过是与友再外游玩,竟遇上这种灾难。仆从在逃亡中死亡,敌军的追杀转瞬即到,他惶恐时,一下子听出心中爱人那美悦的声音,立即高声回答:“我我我是齐三郎,府宅在城北……”
    如是简单几句,他屏息仰目。缓缓的,陆宅的门打开,军队出列,美丽的女郎裙裾似霜,她俯身来查探他。齐三郎目中湿透,握住罗令妤的手,颤声:“罗妹妹,我便知,你这样心善!”
    同一时,巷中的追兵到来,陆宅留下的私兵持器相迎!
    战火爆发!
    将齐三郎迎入府中保护,听齐三郎说起外边情况,参与婚宴的诸人庆幸,多亏陆家早有准备。以这样的方式,罗令妤和陆显一起放入了好几个求助的人进来躲避。
    这般现象被敌军所查。城中北军的总指挥官,正是将越子寒骂个不停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躲在角落里,看到陆家的所为后,生了一个念想。
    他眼睛一眯,派人去追杀大多数流民借宿的陈家那女郎陈绣。陈绣骇然,府上私兵不等挡,浩浩荡荡的流民攻杀而来时,陈绣被人护送着躲出去。路上遇到陈王的军队,让她去陆家求助。
    建业城中一夜之间成了杀人魔窟,不断的死亡发生在陈绣面前。而攻杀建业军队的人,许多是陈绣见过的熟面孔——那些流民中的一些人。
    养虎为患,终为虎食。
    趔趄着从车中跌下,满面尘埃血污,扑到陆家府宅门口。明月寒霜,陆府门口两只石狮冷冷望她。陈绣手颤抖着拍门,泣声:“我、我、我是陈大儒的女儿,陈绣,我……”
    身后一长枪向她后背扔来,寒夜中女郎吓得惨叫,她面前的希望之门忽然大开。气势威武的军人踏出府门,应战追兵。陈绣手软脚软匍匐在地,忽一道暗光落下,她冰凉的手被握住。
    陈绣抬头,怔忡的视线,对上的是罗令妤那姣好面容。
    那多次给她难堪的女郎、那陆昀的妻子罗令妤握着她手,搂抱着她颤抖的肩,温声安抚她:“陈姐姐莫害怕,到这里便没事了……”
    陈绣怔怔看她。女郎仙子一样,这样神圣,从天而降。她温柔地望来,那目中温度,好似抚平她心中尘埃。
    陈绣眸中泪落,哭着扑入了罗令妤怀中:“罗妹妹,谢谢你。”
    ——她认输了,彻底服气了。
    罗令妤是陆昀的妻子,那就是吧。只有这样的罗令妤,才配得上陆三郎啊。
    ……
    中年男人观望罗令妤竟连那和陆昀暧昧不清的陈绣都肯救,目中露出讽色,想自己的判断果然不错,这位女郎,不过是一个善良而天真的士族女。没有陆昀在,自然是谁来求助,此女就救谁来。
    之前几次算计罗令妤,第一次想搭罗令妤的车,第二次想围住罗令妤损罗令妤的名声……都被此女躲过。想来不过是运气好。然这运气,也该到头了。
    建业城中陈王和陆昀准备充足,北军实在难攻。为给越子寒争取时间,北军不能败得太快。北军想在建业获得机会,当然是针对那些名门世家。若陆宅从内攻破,大半士族子弟死在今夜,哪怕己方输了,建业的损失,只会惨烈无比。
    这样一想,中年男人乔装一番,与自己的手下人交代两句。他深吸一口气后,跌跌撞撞地跑入乌衣巷中,作出被人在后追杀的模样。
    中年男人口中高高低低地惨呼:“救命啊,救命啊——”
    他扑跌到陆家门口,猛力拍门,如之前每个人做的那般。在门中女郎柔声问他身份时,中年男人胡编乱造,随意杜撰了一个士族郎君的身份,就等着开门。
    而门内,罗令妤对一脸愕然的陆二郎说:“不能开门,他是假的。建业士族没有这个身份的郎君,对不上。”
    罗令妤转身吩咐另一边候令的私兵首领:“当是敌军假扮。你们从后门出去包围……他们行此际,当是原本想包围我方。来陆家刺探,想进陆家,这敌军的身份说不定很高,很有些用。”
    私兵首领一夜之间,对三少夫人敬佩无比:“是!”
    转身调兵,从后门出去包围。
    而原地,陆显疑问:“表妹如何知道门外那人的身份是假的?”
    罗令妤随口:“自然是假的。建业士族郎君,从十五到五十,哪有我不知道的?”
    陆显:“……?”
    他更不解了。
    却是罗令妤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蓦地一红,拧过身,不肯与陆二郎细说了——她当然对建业下至十五岁、上至五十岁的士族郎君都如数家珍。
    因她入建业,本是抱着嫁入豪门的愿望。自然做足功课。
    然陆显显然不知。
    陆显夸罗令妤:“妹妹当真聪慧,待三郎回来,二哥一定会在三郎面前多夸夸表妹的……”
    罗令妤一惊,脱口而出:“不要,我、我做善事不留名,并不愿夫君知道的。”
    ……求求二表哥,千万别让陆昀知道她对建业的郎君身份知道得这么清楚!陆昀不得活剥了她啊!
    陆显:“……?”
    罗令妤急于转移话题,催促陆显:“二哥,我看今夜事多,你我都守着,精力难免不济。不如你我轮换如何?二哥先去休息,后半夜再来换我?”
    陆二郎心中一动,忘了罗表妹的奇怪,因他一整夜折腾,本来就想睡觉做梦,能不能梦到什么,来相助现实。
    ……
    陆二郎去休息了,竟将陆宅内部守护之事交给了罗令妤。陆家的长辈自然有微词,但陆二郎坚持相信罗令妤的手段,陆老妇人等女眷迟疑着,也向郎君们保证罗令妤处事手段不错。
    陆家族长仍有微词:“能够主持中馈,不代表能主持今晚之事!二郎怎么回事?”
    但是内宅不能生乱,长辈们微词不断,在陆相的镇压下,犹犹豫豫地决定先观望。实则陆相也不信任罗令妤一个女郎能够做什么,反是他的夫人陆夫人在这时支持罗令妤。
    陆夫人道:“你们男郎平时在外,不了解令妤。我可为咱们这位三少夫人担保。三少夫人的手段,恐怕比你儿子都厉害很多。”
    由是,陆家上下在怀疑中,支持着罗令妤今夜之举。而被陆相和陆夫人说起的陆二郎,回到婚房后匆匆与新婚妻子,宁平公主刘棠说了几句话。
    刘棠已经换下婚服,学着如寻常媳妇般照顾人。她分外懂事,红着脸为夫君掖上被角:“夫君放心休息,一个时辰后我再叫你,换下罗姐姐。”
    陆显握住公主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他张口想说话,最后只低声说出一句“多谢”。放下床帐,郎君半是不安,强迫自己快速睡去好入梦。
    ……
    陆二郎猜的不错。
    他果然梦到了原本这时候,应该发生的事。
    建业大乱,罗令妤流产,皇帝被北人掳出都城。南国皇帝危在旦夕之时,赵王刘槐挺身而出——
    ……
    天上猛劈一雷,电光如龙游走!
    赵王府上,留下大半京兆尹军队的赵王刘槐突然睁开眼,低声:“不对、不对劲……”
    外面的动静不对,该改变策略了!
    ……
    当下,乌衣巷中,陆家私兵从后包围,一步步攻向中年男人带领的北军主力军。
    城中巷战,陆三郎陆昀着人押走北国公主。走出巷子,一片云笼罩住月色。俊美郎君仰目,沉思时心思百转,再次一动。
    陆昀低声:“时间应该拖得差不多了吧?”
    他眸子幽暗,他不必过问二哥的梦,他大约能猜出,两道不同的线,在如此迥异发展——看那赵王府出兵,配合京兆尹,镇压建业敌军。赵王刘槐亲自出城,援助皇帝。比他更快一步的,是兵马已出城门的陈王刘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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