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短短几月,三郎权柄日重,早已今非昔比。
    皇后看着眼前俊美清雅的男子,笑意渐渐欣慰,又想起这一母同胞的三人,还有一个棠儿,如今刚刚有孕便已守寡,着实悲惨。
    棠儿不肯回洛阳,她似乎还在坚守着什么,皇后想到这个妹妹,不由得抓住谢映舒的手,切切道:“你若得闲,再去信给阿耶罢,让他把棠儿送回来,怀孕委实不好受,更何况她的处境如此艰难,这丫头……着实太苦了些。”
    谢映舒垂下眼来,道:“她是什么性子?素来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已劝过许多次,又岂会需要阿姊亲自来催呢?”
    只是,他去信无数封,都不敌成静在她心目中的分量罢了。
    所谓苦苦坚守,不过是还在自欺欺人,盼着成静可以回来。
    当真是可笑。
    为了所谓的感情,她总是意气用事。
    他将她亲自带了这么大,她在这一点上,却半点不如他冷静。
    谢映舒心中不由冷笑。
    皇后收回手,叹道:“若知如此,当初便不该纵容她,是我们自小太惯着她了,不愿过于压制她的秉性,只想教她仪态礼法,反而养就一身硬骨。”
    “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们如今,除了尽力护着她,又还能如何?”谢映舒耐着性子,低声劝道:“阿姊这几日注意身子,每日都要找太医请脉,吃穿皆要先行验过,万万不可马虎大意。”
    皇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本宫知道了,还需要你提醒吗?”
    这对姐弟对视一眼,皆同时摇头失笑。
    ***
    御书房入夜之后,灯火仍旧亮如白昼。
    诸位大臣议事后纷纷退下,开始分开筹备接下来的事宜,皇帝却忽然叫住了一位士兵。
    那士兵正是宋匀,如今匆匆回洛阳一趟,明日一早便要重新奔赴战场。
    皇帝记得,眼前的宋匀是成静昔日的下属,便赐坐赐酒,笑着问他道:“你觉得近来战事如何?羌人有几成把握退?”
    宋匀拘谨得很,踌躇几下之后,起身拜道:“臣不敢预测战事,只是陛下大可放心,臣等竭尽全力,也要守住山河。”
    “不必紧张。”皇帝微笑道:“起吧。”
    宋匀默默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坐。”
    宋匀踌躇之下,再次坐下。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蓦地问道:“若是成静还在,你觉得又有几分把握?”
    宋匀蓦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却又低眸道:“成将军擅于谋略,精于兵法,若他在,胜算至少能大三成。”
    “这么笃定?”
    “臣笃定。”宋匀暗暗咬牙道:“当初在荆州时,臣便是亲眼看着成将军是如何一步一步镇服众人的,他若在,定会对局势有所挽回……只是、只是如今乱成一片,将军一世英名,竟折在那陈仓!”
    皇帝笑意不变,终于将心底揣测多日的怀疑问了出来:“那宋爱卿以为,成定初一世英名,当真就草草折于陈仓吗?”
    宋匀蓦地一惊,霍然起身道:“陛下是说——”
    “朕只是怀疑。”皇帝沉声道:“他出事,他手下将士只服他一人,便宁可誓死追随于他,一千将士滞留下来未曾撤退,为何之后未曾找到任何尸首?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像他成定初的作风。”
    宋匀顺着这话,细细一想,忽然心中便燃起巨大的希望。
    他咽了咽口水,激动道:“臣也是如此以为!陛下说得有道理!”他激动地一把跪下,拜道:“臣、臣想再去陈仓探一探,弄清真相。”
    “此事疑点颇多,成静此战就算没把握,又为何会损失如此惨重?朕早就怀疑了,怕是有心人作祟罢!”皇帝冷笑一声,慢慢走到宋匀面前,抬手将他拖起,殷殷叮嘱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朕如今是鞭长莫及了,士族倾轧,宋爱卿也当看得出局势,此事便交予你了,切记暗中行事,尤其要瞒过谢族。朕手中还有一些兵马,若定初当真未死,你便酌情处置,若他当真战死——”
    皇帝闭上眼,沉声道:“便暗中彻查此事,朕的人,不可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是!”宋匀单膝跪下,虎声应道。
    ***
    “棠儿?”
    “妹妹?”
    “……”
    谢映展不知唤了谢映棠多少声,她才回过神来,转眸看向他。
    谢映展将药端了上来,温声道:“喝药罢。”
    汤药浓黑,苦味弥漫,谢映棠却毫不迟疑,直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她猛地放下药碗,用帕子捂着唇忍了忍,过了许久,才一展眉心,抚着肚子问道:“阿兄,我的身子如何了?”
    谢映展笑道:“无碍的,你好好静养,事已至此,便不要一直难过了。”
    听到这话,她垂下眼来,攥着的帕子的手微微用力,沉默不语。
    不可能不难过。
    只是她哭了那么久,偶尔的昏迷提醒了她,她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哪怕她此刻全然绝望,觉得无依无靠,也要尽全力保住腹中的孩子。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谢映展看她又伤心起来,自觉多言,只好抬手抚了抚妹妹的发顶,柔声道:“我先去处理公务,夜里再来看你。”说着,他慢慢起身,替她拢了拢衣裳,便起身出去。
    谢映展一路出去,便看见正在与士兵一同操练的七郎,七郎方才射了一箭,正中靶心,他满意地掷开弓箭,揉了揉手腕,忽地看见正在看此处的谢映展,连忙带笑走过去,“堂兄。”
    “七郎箭术越发精湛了。”谢映展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大伯父亲自勒令严加操练,我又岂能偷懒?”七郎笑了笑,随即问道:“棠儿如何了?她今日还有好好吃药么?”
    “腹中孩子是保住了,只是这丫头还是倔强,谁都瞧得出她有心事,偏偏一开始还知道要哭,如今连哭也不哭了。”谢映展想到妹妹便头疼,又问道:“你现在可有空,我有一事问你。”
    “什么事啊?”
    谢映展轻捶了一下他的肩,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上来。
    七郎纳闷地跟过去,直到来到无人之处,才嬉笑道:“堂兄,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想说什么啊?”
    谢映展笑意陡然全收,眸子寒冽,冷声问道:“七郎,我问你,成静出事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刚问出口,七郎脸上笑意登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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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败露…
    七郎沉默一刻,状似无意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堂兄不都知道么?成静被柯察尔射中,我们救不及,为顾全大多将士性命,只能撤退。”
    “这些不用你说,我自是知道。”谢映展眯着眼睛打量他的神情,沉声道:“当日,为什么一切计划皆是临时起意,一切安排如此妥善,敌军将领会提前料到成静会如此?为何你会主动请命率兵去设伏,又为何……柯察尔不去射你这个早有威望的谢小将军,却独独要射刚相识不久的成静?”
    七郎霍然抬头,“你是怀疑我?”
    “不得不疑。”谢映展冷声道:“七郎,我知道,因为六郎之事,你始终对成静耿耿于怀,他对谢家亦有威胁,但是有些事究竟做不做得,我以为你会有分寸。”
    七郎怒道:“我没有!空口无凭,堂兄为何就觉得我做了什么?”
    “没有吗?”谢映展笑了笑,那笑意有些讽刺,他低声道:“论在军中,我比你久,我若问我当日出战的亲信,你觉得我会寻不到蛛丝马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既然敢做,便不要怕被人察觉……通敌是大罪,甚至可诛九族,七郎,此事若是败露,你究竟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七郎脸色遽然一变,右手狠狠攥紧。
    谢映展又继续道:“这件事情,我必须告诉阿耶。”他转身,作势要往主帅帐中走去。
    七郎连忙伸手拉住他,急急道:“堂兄!”他飞快地咽了咽口水,脸色几变,才暗暗一咬牙,道:“我此举也是为了家族……我士族已经后继无力,成静若不死,一旦任他发展壮大,我们岂不是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谢映展飞快回身,怒道:“你!”
    他不过轻易一诈,果然将他诈了出来。
    当真没想到,六郎桀骜,七郎看似本分,实则也是如此不知后果之人!
    且不论棠儿如今是何情况,他将一己私利放于国家安危之前,便是极大的荒唐!
    谢映展猛地深吸一口冷气,垂在身侧的手疯狂抖了起来,恨不得将这竖子直接揍一顿。
    他怒道:“你还不知悔改?若是羌人破国,届时保住利益又如何?你我都将成为亡国之人!大战在前,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七郎不屑道:“羌人自然可退,若是给了成静活命的机会,你我都会是下一个六郎……不,我们会更惨。”他缓了缓神色,上前低声道:“堂兄,事已至此,我们现在应该想想怎么退敌,我固然做得不太厚道,但此事只要压下,便神不知鬼不觉……”
    谢映展看他仍是不知错,此刻若是放纵姑息,将来说不定还会为了所谓的利益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来,当下越发怒极,右手紧攥成拳,猛地挥向他的脸。
    七郎猝不及防,被他打得摔倒在地,又撑手站起,一抹唇角血迹,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谢映展气极反笑,又是一拳打过来,七郎侧身去躲,几个回合下来,已被他死死擒住,谢映展冷笑道:“我现在便去押你去见我阿耶,你想瞒下来,行。此事关乎满门,我们自然会瞒,但尔等愚蠢之徒,不打着实难平我之怒!”
    七郎挣扎道:“你放开我!”
    谢映展丝毫不理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将他押去谢太尉帐中。这对兄弟关系素来不错,可此时此刻,七郎脸色发青,二郎怒不可遏,倒是引来了众人暗中议论纷纷。
    谢映棠刚刚喝完药出来,便瞧见这一幕,不禁皱眉道:“这是怎么了?阿兄素来脾气好,怎的与七郎闹得这般……”
    红杏也觉得奇怪,嘀咕道:“真是奇怪,二公子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莫不是七公子做什么事惹恼了?”
    谢映棠皱了皱眉,也往谢太尉帐中走去,“还是去看看吧。”
    若是有什么事,她或许还能劝解一二。
    她怀胎已经快五个月了,如今肚子已经大了,行动多有不便,红杏一路小心地搀着谢映棠,直至慢慢走到帐前,却发觉帐外守候的侍卫全部退了下去。
    她心底疑惑,偏头与红杏对视一眼,正要进去,忽地听到里面传来谢太尉的怒叱声:“混账!你是疯了不成?!”
    七郎跪在地上,不甘心地扬着头,大声辩解道:“我也只是为了谢家,成静不死,后患无穷,大伯父素来杀伐果决,此刻面对如此对手,居然也要心慈手软了吗?”
    “你放肆!”谢太尉霍然起身,将案上文书狠狠砸到他脸上去,“要对付也不是那时,大将军全军覆没,千千万万无辜的将士,皆是因你一己私欲而死,你究竟愧是不愧?!”
    七郎面色铁青,沉默不语。
    “事已至此,如今便只能将此事压下,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如今为人掣肘,正嫌没理由找我麻烦。”谢太尉眉头皱得死紧,负手来回踱步,转身唤道:“二郎,此事交给你,可能知情的将士悉数解决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阿耶!”谢映展惊道:“可……可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见惯生死,经历至此,没有谁不无辜,我亦不忍,可又能如何?”谢太尉闭了闭眼,“不必再说。”
    谢映展拳头攥得死紧,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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