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冷眼旁观者落入污沼,让高高在上堕入尘埃,而他成静,此去必要将他们踩在脚下。
    为天下,更是为她。
    成静原本清澈温和的双眸中,骤然闪过一丝不甘的冷意。
    谢映棠借着昏暗的光,也心惊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连忙抱紧他,摇头道:“我没事,静静不要为了我生气,你放心走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抿唇,冷道:“我不在时,你便尽量呆在皇后身边,千万不要四处乱走,亦不可与世族妃嫔往来密切。”
    “好。”
    “饮茶用膳切记让人先试吃,平日保持清醒,切勿饮酒。”
    “好。”
    “若有不便之事,大可求助三郎。”
    “好。”
    他低头看了看她,怜惜道:“若是想我呢?”
    她咬了咬下唇,“若是想你,我便瞧瞧你给我的玉佩,或者临摹你的字。”
    “好。”他声音忽而低哑下来,又好好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等下回相逢,我必将你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再也不分离。”
    “好。”
    第64章 无趣…
    成静走了。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谢映棠没有喜欢过一个少年郎,也没有嫁过人,那些那她刻骨铭心的种种,都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们唤她“翁主”,给她将宫殿布置得温暖舒适,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她,她与他们说话,他们便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宫里的人都是一副面孔,谢映棠觉得无趣,又过了几日,才向皇后提出要熟悉的人侍候的事情。皇后应下了,红杏被特许入宫陪侍,入宫时特地带了成府的枕头软褥,谢映棠一贯恋床,终于在那一日抱到了熟悉的软枕,忽觉心安。
    可心里又空落落的。
    红杏站在屏风外倒茶,正要将茶端上来,才堪堪绕过屏风,便看见谢映棠伏在床上,将小脸埋入枕头,轻轻地蹭着。
    仿佛是蹭着那人温暖的胸口,只是这一回,没有人抬手回抱着她。
    那人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着一群陌生的人,日日为他担惊受怕。
    红杏忽觉心酸。
    她眼眶不由得红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强笑着上前,“夫人这是想郎主了吗?郎主是何等人呢,一定会很早回来的。”
    谢映棠坐直了身子,仰头勉力一笑,起身接过茶道:“你不必伺候这般费心伺候着,如今你我二人身陷囹圄,也没多么讲究。”
    红杏忙道:“您莫说这样的话,照顾您是我的本分,更何况,郎主也希望夫人好好保重自己。”
    谢映棠食指摩挲着杯沿,没有说话。
    后来几日,委实无聊得紧,谢映棠百无聊赖之时,便去找皇后说话。皇帝将她留在宫里的理由是“姊妹叙旧,也好有个照应”,谢映棠索性日日陪着阿姊抚琴烹茶,不管前朝的事情如何,只静静等候成静的消息。
    她从前时常随母亲入宫,倒不大与宫中的其他妃嫔来往,而今陪在皇后身边,便少不得要见到那些时时刻刻过来请安的妃嫔,皇后自小被作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培养着,十六岁便嫁去东宫为太子妃,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谢映棠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一边,侧目瞧了瞧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嫔,再看看端庄威严的阿姊,心道果然还是她的阿姊最有气度。
    或许,正室与妾室的区别,大概就在此处?
    谢映棠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暗暗庆幸,还好她家静静只一心一意待她一人,若作为正妻还要面对着丈夫的三千佳丽,那得多伤心呀。
    想到成静,她又不免垂下眼来,满眼落寞。
    谢映棠心不在焉着,看着那些妃嫔巧舌如簧,一个个口腹蜜剑,争奇斗艳,她们的笑容不知是真是假,有人在这场无声的硝烟中落败,惨淡而去,而有人趾高气扬,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骄傲离去。
    谢映棠看着,又好像没有看到眼睛里去,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便懵懵懂懂地随着阿姊进入内殿,姊妹俩说话喝茶,安安静静,相对无言。
    谢映棠的面容隐在缭绕烟雾之后,尖削小脸上细眉弯弯,梨涡若隐若现。
    对于这个妹妹,皇后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怏怏不乐,但她除了是谢族的女儿,是谢映棠的阿姊外,她更是一国之后,她明白成静对于陛下意味着什么,自然也明白为何要留谢映棠在宫中。
    皇后心里也不忍,便只好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知晓你在担心什么,棠儿,既然入宫了,便要学会随遇而安,阿姊会好好护着你的。”
    谢映棠摇头道:“我执意嫁给成静,这个结果便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怨阿姊,亦不怨陛下,若我夫君能早日归来,更是皆大欢喜。”
    “你能想通便好。”皇后欣慰一笑,抬手拔下她鬓边凤尾牡丹镶玉金步摇,斜斜插入谢映棠的乌黑缎发间,笑道:“好物宜配美人,这钗子配你,便送你罢。”
    谢映棠抬手抚了抚钗子,抿唇笑道:“谢谢阿姊,只是阿姊也是美人啊。”
    “本宫再美又有何用?”皇后侧首低叹,“陛下后宫佳丽三千,本宫之容色,终究不及百花盛放之美。一国之后,也当以贤为首要。”
    皇后说这些话时,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无奈与落寞,却在抬头的瞬间,她闪烁的眼眸深处又恢复了温柔从容,华贵的凤冠下,她两靥的金钿却发着盈盈之光,如此端庄,如此秀美。
    这便是皇后,永远都秉承着骄傲的仪态。
    谢映棠一时无可安慰,只握紧了阿姊的手。
    皇后抬眼一笑,伸手轻点她额头,“你这丫头,别镇日陪着本宫了,我是个无趣之人。你若是闷了,便去御花园走走,透透气也好。”
    谢映棠摇头,“我就在此处陪着阿姊。”
    再过三日,谢映棠之承诺果真被自己打破。
    一国之后看似高高在上,你瞧她穿的彩线凤袍,戴的是华美凤冠,吃的是珍馐佳肴,出入宫殿皆为人前呼后拥,日子却过得繁琐复杂而无趣。
    谢映棠跟在阿姊身后,也委实觉得自个儿憋闷地紧,每次还未呆够两个时辰,她便眼神乱飞了。
    自己的妹妹,皇后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便掩唇笑道:“莫要跟着本宫了,皇宫如此之大,无限制你的去处,好好玩一玩罢,只要不闯祸便好了。”
    谢映棠还有些犹豫,“那……阿姊没有人陪,不会无聊么?”
    “本宫这么多年,几时需要人陪了?”皇后忍俊不禁,“你若觉得玩不来,本宫让小顺子陪着你玩儿?”
    小顺子,便是含章殿前的大太监。
    小顺子正垂首侍立在一边,闻言便弯着眼睛笑了,“需要奴才陪着翁主吗?”
    谢映棠忙摇头道:“不必了。”
    皇后跟前的宫人平素也并不算得闲,小顺子与谢映棠虽认识得早,但谢映棠也不愿给阿姊添麻烦。
    小顺子笑眯眯的,“翁主莫要嫌弃麻烦,奴才对宫里熟悉,自能带您解闷。”
    谢映棠坐不住了,忙提着裙摆起身,拢了拢广袖,匆匆一礼,“妹妹先自个儿出去玩了,有红杏陪我,阿姊莫要再挂心了。”说着,便一扯红杏的袖子,快速奔了出去。
    这架势,颇有点像落荒而逃。
    小顺子觉得好笑得很,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皇后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你派几个人去盯着,宫中到底还是有不安分的,这丫头心思单纯,切莫惹了祸出来。”
    小顺子当即敛笑,低低应了一声,快步退了出去。
    御花园内,花香铺满路,夏日日头似火,枝头百鸟乱啼。
    谢映棠沿着河走,脚尖踢着石子,与红杏随口闲聊着。
    正说着话,忽见对面浩浩荡荡来了一行人。
    谢映棠脚步微顿,凝眸看去,便看见为首一人身姿婀娜窈窕,身着一身绛红色蜀锦华衣,满头金钗晃得刺目,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宫人,委实惹人注目。
    谢映棠再细看那女子面容,螓首蛾眉,玉鼻樱唇,端得是柔媚无双,应是那日将惠婕妤生生气走的李夫人。
    她心下诧异得很,只道了句“好巧”,不欲与此人碰面,便打算直接离去。
    堪堪转身,便听见身后人怒喝一声,“是谁这么不懂规矩?谁给你的胆子,瞧见了夫人居然不行礼?”
    谢映棠脚步微滞,心里觉得好笑,转过身道:“李夫人好大的排场。”
    李夫人渐渐逼近了,才瞧见这是个极为清秀灵气的小美人,心下暗惊,又再细看她衣着,才有些回忆起来,这应是皇后的妹妹,谢族那个刚刚下嫁不久的端华翁主。
    皇后多年不得盛宠,这些年来,除了打理后宫诸事之外,倒是日渐没什么存在感。
    李夫人不以为惧。
    李夫人讽刺一笑,却也没有继续让身边的宫人训斥下去,只意味深长道:“翁主既然来宫里暂住,便要守一下宫里的规矩,见着我便走,让旁人瞧见了,只会说谢族对您疏于管教。”
    谢映棠不气不恼,只扬眉道:“家君从未教导过我,遇见后宫妃嫔当行何种大礼,便是我家家长于宫中,也未曾提过后宫一丝一毫。”
    她说得是实在话,李夫人却觉得谢映棠这是在讽刺她只是个上不得正经台面的妃嫔,终究不如她长姊高贵。李夫人暗暗冷笑,面上却挖苦道:“是吗?那翁主自今日起,便要好好学学了,倒也不晚。”
    谢映棠饶有兴趣,抬手抚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夫人一眼,又绕着她转了一圈。
    李夫人愠怒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呀,夫人是个美人,打扮得也花枝招展的,一身衣着品秩却是一般。”谢映棠笑吟吟的,两靥梨涡深深,分外可爱,“只是,夫人之位比之翁主当如何?若我比你卑贱,自当端端正正行礼拜见,若翁主高于夫人,夫人又有何底气来……质问我?”
    一番话说得李夫人面色时红时青。
    其实这等地位,并无明文规定,只是谢映棠素来都不必顾忌许多,因为哪怕是皇宫的公主,也未必比她尊贵。
    端华翁主,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妹,亦是太皇太后宠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更是谢太尉之女,连见了皇帝也未必需要正正经经行礼,头衔或许一般,地位却远超了公主。
    更遑论与李夫人比谁比谁高贵?
    谢映棠对自己的认知越发清晰,她懂得利用这个与生俱来的筹码,来获得飞扬跋扈的权力,便又故作苦恼地对一边的宫人问道:“你知道吗?”
    那宫人沉默不语。
    “你知道吗?”
    “你可知晓?”
    “……”
    谢映棠一路问过来,那些宫人结结巴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映棠眼珠子转了转,又笑着一拍手心,“这样罢,既然都不知晓,我便去问问我皇帝表兄,这样最简单不过了。”
    宫人面面相觑,无端有些慌了,李夫人脸色铁青,冷静又冷静,才强自扯出一个笑容来,“翁主误会了,我不是非要论出一个尊卑出来,待翁主也并无恶意,只是方才远远见着翁主转身,还以为翁主待我不满……”
    谢映棠:“哦。”
    哦?“哦”是代表你还打算去问陛下,还是不问啊?
    李夫人早就听说过谢映棠忒会闹腾的性子,此刻拿捏不定,又暗暗一咬牙,勉强笑道:“翁主还是消消气,之前是我鲁莽了,我在这里陪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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