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心头跳了跳,端起酒碗,点点头,笑着道,“好,得空会会他,甚合我心意。”
    苏子斩端起酒碗,将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花颜慢慢地喝完一碗酒,又拎起酒坛,笑着说,“还剩两碗,喝完它?”
    苏子斩摆手,身子靠在椅背上,散漫地说,“我不喝了,你既喜欢,剩下的两碗都给你了。”
    花颜也不客气,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端起来,慢慢地喝着。
    苏子斩看着她端着大碗的手,不像许多女子都涂着豆蔻指甲,她的手指白皙娇嫩,指甲圆润如珠,没有红的紫的那些颜色,很干净漂亮。纤细的手腕,一只碧玉手镯,是上好的佳品,价值连城,便就那么戴着,这一路,拎着酒坛,磕磕碰碰,似乎也不在乎被碰碎。
    花颜喝完一碗酒,又将剩下的一碗酒倒满,端起来,喝的更为认真。
    夜里,这座尼姑庵极静寂,小屋中,灯火昏暗,偶尔有灯芯燃烧噼啪轻响。
    最后一碗酒喝完,花颜觉得有些乏了,向那张干净的床上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子夜已经过了。云迟还没找来,但估计快了。
    堂堂太子殿下,若是一夜都找不到他们,也太让人小看了,她不觉得云迟会那么无能。
    所以,时间不多了。
    她“唔”地一声,身子懒懒地往桌子上一趴,说,“子斩公子,多谢你的酒,今日喝了醉红颜,终此一生,再不想沾染别的酒了。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我要想喝醉红颜,随时可以找你拿。有你这句话,我以后的酒你包管了啊。”
    苏子斩面色一僵。
    花颜似是没看到,对他摆手,“你走吧,时候差不多了,我可不想看到云迟来了,与你打起来,拆了这座安静的尼姑庵,人家好心收留我们,咱们可别作孽。”
    苏子斩瞳孔微缩,轻嗤了一声未语。
    花颜又软软地道,“三十里背负之情,铭记五内,以后山转水转,我如今还不起,无以为报,有朝一日,总能有些东西是你看得上眼而我也能回报的。再会!”
    苏子斩薄唇抿起,盯着她趴倒在桌案上的模样,纤瘦不盈一握,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扬眉一笑,往日清冷寒厉一改,有几分轻狂张扬,缓缓开口,嗓音低润清越,“好,我等着那一日。”说完,他长身而起。
    花颜睁开眼睛,眸光有几分迷离,“外面夜深露重,把你的衣袍穿上再走。”
    苏子斩脚步一顿,看向她,只是一眼,便撇开视线,快速地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袍,利落地披在了身上,再不发一言,转眼便出了房门。
    不再负累一个人,苏子斩离开小小的尼姑庵轻而易举。
    花颜听着外面没了动静,夜重新的寂静下来,她看着对面那已经空无人坐的椅子,低低喃喃地说,“畏寒之症如此要命吗?让你心中连肖想一下未来都不敢?”
    一句话落,她收回视线,将头枕在胳膊上,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似乎刚睡着,似乎又没睡着,房门从外面被推开,凉风吹进来,带着夜里的露水和寒气。
    清冽的凤凰花香,普天之下独一无二,是东宫太子云迟。
    花颜仿若未觉,继续睡着。
    云迟站在门口,看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人,桌子上摆了一个酒坛,两个大碗。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喝醉红颜用大碗。
    满屋酒香,洁净无尘。
    他目光清凉地看了片刻,伸手挑开纱帘,抬步走进屋,来到了花颜面前,低沉温凉的嗓音不高不低,“为了喝苏子斩的一坛酒,你便如此费尽周折折腾来了这里,如今酒喝了,人可痛快了?”
    花颜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云迟,他一身天青色锦袍,沾染着夜里的寒露之气,眉目似乎也踱了一层寒凉,有些许风尘,但不失清贵尊华。
    这副天地皆失色的容貌,在夜里的灯光下看来尤其日朗月华。
    他的神色不喜不怒,但也谈不上和善。的确,任谁折腾这大半夜,心情都愉悦不起来。
    她瞅了云迟片刻,叹了口气,“普天之下,好酒无数,我却偏偏耐不住醉红颜的酒香,每逢一见,总要喝到腹中才作罢。虽说费尽周折,但酒既然喝到了,人自然也就畅快了。”话落,幽幽地补充,“可惜,今夜的确是太劳顿了些,使我现在十分疲累想睡觉,殿下若是不在意这小地方,便屈尊也歇上一歇,明日一早,再赶路回京如何?”
    云迟坐下身,温凉地笑,“苏子斩的酒哪那么容易喝得?跑出京外六十里,只是小小疲累,你已经算是好的了,见到没被累垮的你,本宫万分庆幸。”
    花颜细细地探究了他一眼,见他眼底暗沉浓郁,她笑了笑,抬眼认真地说,“骑快马出京,走了三十里,到了半壁山下时,我发现忘带葵水用的布包了。他那时已经把马打发走了,方圆三十里,没有女子居住之处,无奈之下,他背着我翻山越岭,北行三十里,来到了这里。累垮的人不是我,是他,我也算为你出了今日他劫走我的气了,太子殿下便将此事揭过如何?谁叫你府中没有醉红颜呢,我喜欢此酒,也只能累及别人了。”
    云迟闻言面色终于露出隐怒,“你竟然让苏子斩背着你走了三十里路?”
    花颜困乏地说,“他后背冰寒入骨,冻死个人,三十里路对他来说是辛苦,但对我来说也没半分享受。殿下在意什么?”
    云迟眉目变幻地盯着她。
    花颜打了个哈欠,困浓浓地趴下继续睡,“我是真的困了,殿下若是觉得我今日行止太过出格过分,那正好应允了我这一年来的所求,取消了婚约,我求之不得。若是觉得尚可忍受,那么便先让我睡一觉,待我睡醒了,你若算账,我再奉陪。”
    第三十二章 山路行难
    花颜说完,当真睡了过去,这一次,再无顾及,睡意沉沉。
    云迟看着花颜,本是一腔怒火,但因为她这一席话以及坦然清淡的态度,让他心里压着的怒火渐渐地熄了。
    他自己选的太子妃,从百名花名册中翻开那一页时,他便清楚,他选的是什么样的女子。
    临安花颜,从小到大,任性妄为,过得随心所欲。任何事情,从没让她不如意过,除了懿旨赐婚。
    所以,她不愿嫁他,不愿入住东宫,想方设法,挣脱这个对她来说困住她的天网。
    直到如今,她依然如此想法。
    他揉揉眉心,他派出了十二云卫,而苏子斩派出了十三星魂。今夜折腾了大半夜,他找到了这里,苏子斩已经离开了,人既然先走了一步,他也只能作罢了。
    “殿下!”云影追踪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窗外。
    云迟“嗯”了一声,温凉浅淡地问,“苏子斩呢?是否回京了?”
    云影低声说,“子斩公子未曾回京,由青魂陪着,折道去了二十里外的汤泉山。”
    云迟凤眸沉了沉,说,“他这一夜奔波,寒气入骨,应是受不住了,汤泉驱寒,汤泉山是个好去处。”
    云影不语。
    云迟摆手,“罢了,让他去吧,将人撤回来,给京中传个消息,就说明日早朝免了。”
    “是。”云影退了下去。
    云迟看了花颜一眼,她已睡得香了,他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花颜虽然趴在桌子上睡了半夜,但一觉好梦,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云迟坐在她对面,手中拿了一卷书,借着晨起的光线正在翻看,见她醒来,淡淡地说,“收拾一番,我们启程回京。”
    花颜伸了个懒腰,点点头,拿了布包,走出房门。不多时,收拾妥当,她站在门口喊云迟,“走了。”
    云迟起身,出了房门。
    花颜向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问,“你身上可带着银子?银票也行。”
    云迟挑眉,“做什么?”
    花颜看着远处扫地的老尼姑,低声说,“借宿一夜,总要添点儿香火钱。”
    云迟伸手入怀,将一锭金子递给了花颜。
    花颜伸手接过,笑吟吟地瞧着他,“我以为太子殿下站于云端,出门也不会带这种金银俗物的,没想到意外了。”
    云迟淡淡道,“在你心里,我便是不食人间烟火吗?”
    花颜扁扁嘴,“差不多。”说完,她快走几步,来到那老尼姑面前,笑着将金子递给她,“老师傅,多谢您昨夜好心收留,我与哥哥今日启程了,打扰之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老尼姑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一步,扔了扫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姑娘客气了,为人行方便,本是佛门之本,这么贵重的金子,贫尼不敢收。”
    花颜强行地将金子塞进她手里,笑着道,“金子虽贵,但不抵老师傅收留之恩,您不要推脱了,算我与哥哥为这道静庵供奉的佛祖添个香油钱,聊表心意。”
    “这……”那老尼姑推脱不过,看向随后走来的云迟,这一看,顿时愣住了,“这位公子与昨日似乎……”
    花颜瞅着他,轻笑,“怎么了?”
    老尼姑揉揉眼睛,又仔细地打量了云迟两眼,连忙摇头,“姑娘恕罪,公子恕罪,贫尼老了,眼神不好使,昨日公子兴许是赶路疲乏所致容色苍白,今日看公子歇了一夜,真是尊贵得让贫尼不敢直视,阿弥陀佛。”
    花颜暗笑,昨日的苏子斩与今日的云迟本就不是一人,也难为她的眼花了。
    云迟瞟了花颜一眼,对于她口中的哥哥不置可否,上前对老尼姑也道了谢,在老尼姑诚惶诚恐下,出了道静庵。
    山门外,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花颜先一步跳上马车,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连连感叹,“还是躺着舒服。”
    云迟随后上了马车,看了花颜一眼,她躺在虎皮软垫上,扯过了锦被,盖在了身上,似有要好好睡一觉的打算。他端坐下,对外吩咐,“走吧。”
    车夫应是,赶着马车离开了道静庵。
    花颜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拥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云迟拿着手中的书卷,继续地看着。
    车轱辘压着山路地面,轱辘辘作响,两旁林木浓密,偶尔可以听到鸟鸣之声。
    花颜躺着睡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掀开帘子,看向车外,半壁山的山峦风林秀目,郁郁葱葱,山路行难,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九曲十八弯。
    她想着昨夜,苏子斩背着他翻山越岭,于是,望向山峰高处,便见奇峰怪石,灌木深深,多是荆棘。攥着帘幕的指尖不由得一紧,似乎还能感受到他带着她纵马疾驰风驰电掣的冷意,还能感受到他后背入骨的冰寒以及衣袍冷梅香的温暖。
    苏子斩……
    “在想什么?”云迟的声音忽然传出。
    花颜平静地回头,笑着说,“在想这半壁山九曲山路太崎岖了,昨日难为苏子斩了。”
    云迟眉目温凉,“背着你行走三十里路算什么?五年前,他一人只身剿平黑水寨,负了重伤,行走百里,最后体力不支滚下落凤坡,最终仍旧捡回了命。”
    “嗯?”花颜放下帘子,好奇地问,“这事儿我似有听过,那时他为何一人只身去剿平黑水寨?虽然黑水寨那些年无恶不作,但也不该是他自己前去才是,应该朝廷发兵剿匪才是。”
    云迟淡淡道,“他母亲亡故,心中痛苦万分,郁结之下,便只身去了黑水寨。”
    花颜想起来,武威侯夫人似乎是五年前亡故的,他亡故后,武威侯没多久便娶了续弦,而那续弦,她昔日曾经听人八卦过,似乎是苏子斩的青梅竹马。
    苏子斩性情本来极好,从那之后,性情大变,乖戾孤僻。
    八年前,苏子斩的醉红颜普一问世,惊艳了天下酿酒坊,但他每年只酿十坛,只送给两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便是那位青梅竹马,别人想求,只能从这两人手中流出。三年后,他母亲亡故,他一连气酿了一百坛,封存了起来,此后五年,天下再不闻醉红颜。
    她欷歔片刻,感慨,“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折腾,苏子斩这是想早早就去九泉下陪他那亡故的母亲吗?”
    云迟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这五年来,他活得甚好,天下无人敢得罪,身子也禁折腾得很,而且也还算惜命,昨日从道静庵出去后,他没回京,而是折道去了汤泉山。”
    花颜眨眨眼睛,失笑,“的确爱惜自己,据说汤泉山的温泉接地热之气,驱寒极好,兼有美容养颜之效,什么时候我也想去泡泡。”
    云迟点点头,“汤泉山距离道静庵二十里,距离京城不足百里,你若是想去,简单得很。”
    花颜道,“据说汤泉山是行宫之地,平民百姓,轻易不得踏足。”
    云迟瞟了她一眼,“你是太子妃,不是平民百姓。”
    花颜瞧着他,认真地说,“我就奇怪了,你为何非不同意悔婚?你心中清楚,我这样的女子,不适合做太子妃的。既不端方贤淑,也不温婉贤良。不足以立于东宫,更不足以将来陪你母仪天下。你却抓着我不放手,是何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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