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父亲笨拙地牵着毛驴往回走了,阿福笑吟吟地看着娘亲的表情。
    顾氏没好气地横了阿福一眼,拿起一块云片糕塞给阿福,“多吃点,路上别饿着了!”
    “嗯嗯,”阿福点头如捣蒜,耳朵上的珍珠耳珰乱晃,头上的嵌红宝石赤金蝴蝶步摇也跟着颤,她咬着糕点含糊道:“这云片糕好好吃,一会儿给父亲也送一份去。”
    顾氏为堵住阿福的嘴,又给她塞了一个核桃酥。等阿福吃完这个婴儿拳头大的核桃酥,苏治嘉做的马车也踢踢踏踏跟在后面上来了。
    “父亲为了上香,来得好快,”阿福捧着玉碗喝玫瑰露,若有所指地说。
    顾氏神色有些不自在,低下头整了整衣裳。
    爹娘两人能和好,她一定是个大功臣,阿福笑眯了眼。
    快到了静安寺的时候,顾氏就跟阿福说起来,“往年我病着,也不记得事,这回去给你点一盏长明灯,也不用多大,寻常灯台就是了,不高调不煊赫,细水长流才能长长久久。”
    这说的是灯,何尝不是为人。阿福点了点头,“爹娘和哥哥都点一盏,我们一家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顾氏看着女儿认真的眼睛,握着她的手笑了。
    烟雨朦胧中的静安寺,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显出几分世外名刹的超然脱俗来。只是山门前熙熙攘攘的香客,显得不那么宁静。
    阿福本来还担心会挤,往年在扬州的时候,偶尔佛寺做法事,妈妈带她们去进香,总有人被挤掉了鞋子。没想到她们家的马车直接从侧门驶进了寺里,刚下车,知客僧就带着她们到了与山前热闹不符合的,居然格外清净的观音殿上香。
    再一次来进香,阿福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跪在蒲团上,阿福诚心祷告,第一祈求娘亲身体常健,父亲安康;第二请求兄长万事如意,平安顺遂;第三才是轮到自己,希望姻缘顺意。
    上过香,知客僧就请她们到后院喝茶,说道:“寺里一早就来了贵客,茶点都是新做的,贵客们稍坐,贫僧这就去取来。”
    京城里贵客多了去了,顾氏无心打探,拉了阿福坐下,说:“静安寺除了茶点,我记得他们的素斋也是不错的,不过我都好多年没有吃过了,也不知道味道还是不是一样。”
    “你爱吃的香菇青菜和素汤面还是一样的味道,”苏治嘉马上就接话道。他目光怀念,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顾氏与他双目相对,就分不开了,两人都忘了女儿还在一边看着。
    阿福很自觉地低着头,非礼勿视。
    不久知客僧再来,打破了室内这种奇妙的气氛,“宣威侯府、宁远伯府的贵客听说夫人在,想过来拜访。”
    这两家完全是新朝新贵,往日并没有什么交情。顾氏看看同样一脸懵懂的苏治嘉,就知道丈夫也跟这两家没有什么交情的。只是人家都要亲自来访了,不好拒绝,顾氏就答应了见一见。
    因为来的都是女眷,苏治嘉避嫌地先出去了,静安寺中有许多名家壁画,他一个人出去也不会无聊。
    “宣威侯家的三小姐给我送过帖子,”阿福也记起来自己曾经收到过的宣威侯家的帖子了,“不知道这位小姐今日在不在。”阿福生辰之后收到了那么多的帖子,她还能记得这位小姐,就因为这位小姐的帖子格外的别致用心。阿福没有同龄的小伙伴,心里对朋友还是有些期待的。
    “他家三小姐才名在外,”顾氏为了女儿短时间内就打听清楚了京中现在活跃的才女淑女们,这个诗文秀丽的三小姐,顾氏也是听闻了她的美名。
    那就是个才女了,阿福想想自己的才学,有些虚,一会儿可不要拉着她作诗才好。
    没有等得太久,两家的女眷就来了。
    为首的是穿着遍地金大红通袖衫的宣威侯夫人,她家行伍出身,这位夫人身材丰满高大,脸如银盘,笑声十分爽朗:“听说夫人也来进香,我就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原该是我来拜访夫人才是,”顾氏对宣威侯夫人的热情十分客气。
    “这就是令嫒吧,真是长得貌美如花,我见犹怜,”宣威侯夫人夸人很直白,看见阿福笑眯眯地拉了她的手,退下自己手上两指粗的嵌宝金镯子就往阿福手上戴。
    阿福抢都抢不回自己的手,就被这个大镯子套住了,宣威侯夫人还捏了捏松紧,把镯子牢牢戴在了阿福手上。这么沉的镯子,坠得阿福的手有点抬不起来。她只好对宣威侯夫人道了谢。
    顾氏没有准备见面礼,就把自己戴着的点翠凤首钗给了宣威侯家的二小姐,一只金海棠钿子给了三小姐。
    长得几乎与宣威侯夫人一个模子的二小姐开朗地道了谢,冲阿福眨了眨眼睛。阿福有些意外,但也忍不住笑了。小三姐则长得清丽纤瘦,举手投足都带着舞蹈似的优美。她见到二小姐和阿福的互动,笑不露齿地对阿福打了个招呼。
    见了真人,阿福对三小姐的好感就比较一般了,在她身上,她总觉得看到了阿芙的影子。
    宣威侯夫人看到两位小姐礼物的轻重,态度又热情了几分。
    宁远伯的夫人则显得十分文静腼腆,她带来的三位小姐也是一个比一个文雅安静,最大的只有八岁,最小的才四岁的样子,乖乖地让奶娘牵着给顾氏见了礼。顾氏送她一个金裸子,她就害羞地扎进了奶娘的怀里,可以说是很可爱了。
    “上回端午宴上见到夫人,我就十分仰慕夫人的风采,难得遇到夫人,我就不请自来了,还望夫人不要见怪。”宣威侯夫人说话声音响亮,笑容利爽,让人生不起恶感。
    顾氏尽管对宣威侯夫人的亲热有些奇怪,还是很和气地招待了她。
    寒暄了一阵,顾氏就知道了这两家人是约好了来相看的,对象就是宣威侯家的二小姐刘梓宁和宁远伯世子。两家的婚约早在十多年前就约定了,这位宁远伯夫人是继室,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腰杆硬不起来,对宁远伯世子的婚事自是不敢置喙,一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听着母亲们说儿女亲事,阿福就看到刘二小姐红了脸,显见对这门亲事是极为满意的,她自己也快要订亲了,最喜欢看人家终成眷属,脸上一直笑眯眯的。
    冷不防三小姐刘梓萱忽然问道:“听说你也要跟燕王订亲了?”
    燕王为了求娶苏家小姐跪了乾清宫的事传开来,好多闺中女子都对这苏家小姐羡慕不已,燕王是多么痴情的人呀,为了先燕王妃都守了好几年。
    阿福一向对跟燕王有关的事很警惕,听刘三小姐这么问,立时精神了,细声细气道:“小姐从哪听来的传言,婚姻大事自有长辈做主,我是不知道的。”她说着还红了脸,分明就是很知道的意思。
    刘梓萱勉强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就被宣威侯夫人打断了。宣威侯夫人笑着道:“夫人的女儿真贴心,婚姻大事自该是长辈做主,小姑娘家家的操心什么心。”
    这话明显是在说刘梓萱。
    刘梓萱不甘地咬了咬唇,就听宣威侯夫人用很随意的语气道:“梓宁的亲事定了,我就只要操心梓萱了,王夫人娘家是书香之家,可有适合的子弟?”
    宁远伯夫人没想到宣威侯夫人还有这个意思,有些意外,她认真道:“倒是有几个不成器的,今年秋闱要下场了。”宁远伯夫人娘家是个大族,她因为嫁了宁远伯,在家中也有几分话语权,言下之意就是有几个要考举人,若是中举,大家可以坐下谈一谈亲事。
    “那可说好了,苏夫人做个见证,”宣威侯夫人拉着顾氏道。
    顾氏笑了笑,“这可是好事,我也沾沾喜气。”
    刘梓萱忽然站了起来,招呼也不打就出去了。宣威侯夫人不以为意,“我这女儿读书多了,沾了些不好的脾气。”
    “她们年轻姑娘听我们这些家长里短也是无趣,放她们自去玩罢,”宁远伯夫人看刘梓萱的脾气有些打退堂鼓,温言软语地叫自己的大女儿,“贞姐儿,你要和姐姐们去吗?”
    她的大女儿安安静静地摇头,“我陪着妹妹们。”
    “你家女儿真是乖巧,”宣威侯夫人看宁远伯夫人把女儿都教得本本分分就像是照着女戒教出来的,心里摇头,对自己女儿道,“那你带着妹妹去走走,不要淘气!”
    顾氏也同意阿福多和同龄的小姑娘交往,就交代她,“不要乱跑,让丫鬟都跟着。”
    阿福就被刘梓宁拉着手带出去了。
    一出来,刘梓宁舒了一口大气,笑道:“总算可以出来玩了,可憋死我了。”
    这位刘二小姐长得不是多美貌,但她笑容可掬,让人格外觉得亲近可爱,阿福见她这样,掩着口笑了。比起在长辈们面前那种标准的淑女式笑容,她这样自在的笑颜更能打动人心,刘梓宁看得呆住了,愣愣道:“妹妹笑起来比牡丹花儿还要美。”
    天下间怎么有人可以长得这么好看呢!刘梓宁决定当苏小姐的好朋友。
    阿福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回赞对方道:“姐姐也是很漂亮的美人。”
    “我就算了,你看我的手,”刘梓宁拉起自己袖子和阿福的袖子,拿着自己的胳膊和阿福的胳膊比,“跟你一比,我就成了黑炭了。”其实她也不是多黑,就是寻常肤色,但架不住阿福天生皮肤雪白,这么一衬着,就显得刘梓宁特别黑了。
    “姐姐可以试试沐浴后用羊乳伴着蜂蜜润肤,”阿福诚恳给了个偏方。
    刘梓宁就咋咋呼呼地,“真的吗?能变白?我回去就试!”
    “要长久用,还是有些效用的,”阿福点头,又给刘梓宁推荐了芹菜鸡蛋清敷面、珍珠粉洁面。
    刘梓宁立刻就把阿福当作了亲密闺蜜,跟她咬耳朵,“我家那个才女啊,一心想着进燕王府当侧妃呢。”
    原来宣威侯有些宠妻灭妻的想头,但是宣威侯夫人有儿子,自己也硬气,宣威侯的那贵妾就作不起来。母女俩就想着攀个高枝,一来二去选中了年貌相当的燕王,宣威侯也乐得有个侧妃女儿,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跟燕王搭上话呢。谁知道就传出来燕王求娶长兴伯嫡女的话来了,可不是把他们弄急了。
    宣威侯夫人拎得清,也是不乐意庶女嫁得好,正巧遇到了长兴伯家,这才赶紧来解释了。
    “那也不是我管得着的,”阿福嘴上是这么说,心里酸溜溜的。
    “哎呀,我怎么闻到了好大一股醋味,好酸好酸,”刘梓宁夸张地用手扇扇鼻子。
    阿福被她弄得想笑又不好意思,嘟囔道:“她怎么不想着嫁皇长孙呢,皇长孙又没有娶妻。”
    “你难道不知道,燕王因为情深意重,好多小姐都暗暗盯着燕王后宅里的位置呢,”刘梓宁给阿福说了好些她从来不知道的事。她才知道,原来燕王是那么抢手,想着被燕王挂念着的先王妃,阿福又吃了一坛子醋。她怎么就晚生了这么多年呢!
    刘梓宁看她娇娇小小的,心里生出无限的保护欲,拍着胸脯道:“要不你跟我学武吧,我娘说了,心眼比不过别人,就用拳头说话。我娘就靠这个,把我爹都收拾了。”
    “唉,可惜,我爹花花肠子多,”刘梓宁摇头。
    阿福安慰地拍拍刘梓宁的手。
    刘梓宁却很快就没心没肺地高兴起来,问阿福,“怎么样,你要不要跟我学?”
    还要学武啊?阿福想想自己的课业,赶紧摇头,“我就算了。”
    “也是,你长得太娇小了,学了也没有力气用,”刘梓宁很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没有天分的学生。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山,看到山上的高高的灯楼,阿福想起来顾氏说的要点长明灯,她就想去灯楼点灯。又有点为难,不好劳烦新朋友。
    刘梓宁却是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夫,忽然变得娇羞起来,很歉疚地对阿福说,“妹妹,我有些事,想自己走一会。”
    这话正中阿福的下怀,她看刘梓宁眼中闪耀的光亮,有些猜到了刘梓宁要去忙什么,她看着刘梓宁笑,“那姐姐就去赏赏花看看景儿,我正好要去灯楼点长明灯。”
    刘梓宁知道是被阿福看出来了,虽不好意思,但想见情郎的念头占了上风,叮嘱阿福自己小心,她就带着丫鬟走了。
    灯楼并不远,就在矮山上,有一条长长的青石台阶蜿蜒向上,道旁树木苍翠,将青石路半遮半掩,蒙蒙细雨中,有种“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悠远意境。
    阿福便带着两个丫鬟,沿着石阶往上走。可不巧,刚走到半路,忽然吹来一阵邪风,天上飘来一朵黑云,刚才的和风细雨,转眼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阿福在半坡上,兜头就被大雨淋下来了,寻常的油纸伞根本遮不住这风雨,她有些进退两难,往上往下都注定要淋湿了。
    “小姐,我们回去吧,”撑着伞的丫鬟是顾氏新给阿福安排的叫樱草,她把伞都往阿福身上遮,自己淋了一身。
    另一个丫鬟桃枝看着灯楼就在不远,着急道:“回去还有那么长的路,不如去灯楼避避,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福也赞同桃枝的话,她刚想说去灯楼,就看沉沉大雨中有个人御风乘雨,疾步走下台阶而来。就算是隔着雨帘,阿福也认出来了,那个穿了一身蓑衣的是燕王。
    她心跳如鼓,痴痴地看着燕王向她走来,大概书上说的“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就是这样的场景了。
    然而现场只有阿福一个人觉得燕王这样的出场方式如天仙下凡,桃枝和樱草都警惕起来,若是遇到了坏人,拼着一死也要让小姐逃脱的。
    燕王穿着一件厚重的大蓑衣,乌漆麻黑的,头脸都被斗笠遮住了,看起来就像个大怪人,也不怪人家丫鬟害怕。
    阿福却是欢欣雀跃,等燕王一到她跟前,她就乳燕投林地飞扑过去了。
    燕王简直惊喜,忙不迭张开了手臂把阿福抱在了怀里,用蓑衣牢牢遮着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让她被雨淋到,然后就自顾自带着人往灯楼去了。
    桃枝和樱草急坏了,可也看出来了这人跟小姐关系匪浅,她俩忙打着伞跟上去,就有几个穿着同样乌漆麻黑的侍卫冒出来,其中两个道了声得罪,就分别把她俩扛了起来,飞快地带着往山上的灯楼跑了。
    外头雨声隆隆,阿福藏在燕王的衣裳里,仿佛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她悄悄把头靠在了燕王胸膛上,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觉得世间最动听的莫过于此了。
    燕王走得很快,阿福感觉她还没有待够,就被燕王放到了椅子上。
    脱了厚重的蓑衣斗笠,燕王才是拿了一张干净的帕子打算给阿福擦脸。
    没想到阿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第一句话就是:“王爷,我好想你。”
    没有见到人的时候,她忙得不能想他,一见到了人,她压抑在心里的思念就压抑不住地倾倒出来了,她原来是这么喜欢着他啊。
    燕王拿着帕子的手一颤,觉得心里面甜得不像话。
    阿福说完这话,自觉拿过燕王手里的帕子,自己给自己擦脸,她擦得很用心,先擦了擦脸又擦了擦脖子,再擦擦手,又擦擦头发,反正她好忙,都没有空看燕王!
    燕王本来还有些失落不能亲手给阿福擦脸,看见她越擦越红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小姑娘是不好意思了。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燕王本就很想阿福了,见她这么可爱哪里还忍得住,抱住她轻轻的吻就落在她眉心了。
    阿福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感觉他的吻落到了自己眼皮上,心尖一颤,睫毛颤抖起来。
    “我亦寤寐思服,”燕王感觉到了她的轻颤,动作越发的温柔轻盈,缠绵的吻渐渐往下,终于含住了她柔软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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