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午时,三人一道在北院小厅用饭。
    原本傅凛是要赶裴沥文去吃大厨房的饭,架不住裴沥文死气白咧偏要在北院蹭这顿,再加之叶凤歌帮着说了两句好话,傅凛才勉强同意留他在北院吃的。
    饭后,裴沥文让人去前厅,将他早上带来的一个绛色四方锦盒取了来。
    “不就吃你一顿饭吗?冷着个脸,像我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裴沥文吊儿郎当地笑着将那锦盒推到傅凛手边,“呐呐呐,我就用这抵饭钱好了。”
    虽他的语气、神情都轻描淡写,可旁人光瞧着那贵重而不失雅致的绛色重花描金锦覆面外盒,就知这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随手送出的小玩意儿,显然是精心准备的礼物。
    站在傅凛近旁的承恩偷偷觑了裴沥文一眼,垂脸藏起眼中的忐忑,恭谨地将叠好的小巾子送到傅凛面前。
    傅凛接过承恩递过来的巾子,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嘴角,淡淡扫了桌上那锦盒一眼,并没有打开看看的意思。
    裴沥文后脊紧贴着椅背,面上的笑意略有些发僵,却始终倔强地直视着傅凛。
    傅凛淡垂眼帘,根本不搭理他。
    小厅中的气氛顿时陷入某种诡异的尴尬。
    似乎每年的今日,这俩平日里意气相投、协作无间的少年人都会来这么一出,各怀心事,沉默僵持。
    叶凤歌见状,无声笑笑,状似好奇地探身那盒子拿到自己面前,小心地揭开盒盖——
    里头是一整套精致的尺、规、巧板。
    这些东西不算罕见,大缙所有擅长匠作之人手边几乎都会有这样一套工具,平常傅凛绘制各种蓝图时也会用上这些。
    但市面上的尺、规、巧板皆是木制,裴沥文送来的这一套却泛着奇怪的金属光泽,叶凤歌一时瞧不明白是什么材质。
    “这是什么做的?”叶凤歌拿起盒子里的直尺,指尖那种微凉的触感让她先前假装的好奇神情渐渐真实起来,“像是铁,又好像不是。”
    她将那直尺递给傅凛:“你最懂这些了,瞧瞧呢?”
    这倒不是对傅凛的胡乱吹捧,毕竟平日宅子里的小工坊也会根据他的要求自行冶炼一些材料,他在这种事上虽称不得专精,但多少还是懂行的。
    傅凛斜眼睨了裴沥文一记,这才接过叶凤歌递来的直尺。
    端详一番后,他转头看向叶凤歌,沉声解释道:“这应当是铜芯铁,比寻常的铁……”
    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顿住,终于正眼看向裴沥文。
    裴沥文清了清嗓子:“孔素廷先生三个月前按新方子冶出了这种材质,冶炼工艺与外间常见的手法截然不同。不过据说工艺还不算成熟,眼下孔家还在反复尝试着改进配方。我瞧着这材质眼下还算稀罕,像是你会喜欢的东西,就托人请孔家的工坊做了这么一套规尺,你平常也用得上。”
    傅凛再度凝视着手中的直尺半晌,忽地用力一拍桌。
    “我知道了。”
    如此一惊一乍的傅五爷真是前所未见,裴沥文满头雾水地怔在座上。
    叶凤歌也被惊到,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身来,揉着耳朵退后两步。
    “什么东西你就知道了?”叶凤歌揉着耳朵嗔他一眼。
    傅凛沉默地站起,长腿一迈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颊边“吧唧”亲了一口。
    轻轻的,隐隐压着某种欣喜雀跃。
    “你先去忙你的事,我去后院工坊一趟,晚上再跟你解释。”
    说完举步就走。
    叶凤歌捂住红到快冒烟的脸蛋,僵在原地瞪着他远去的背影。
    这位爷还真是将先前在书房说过的那句“谁孤家寡人就欺负谁”执行得彻底,完全视裴沥文如无物。
    坐在饭桌旁的裴沥文目瞪口呆好半晌后,才喃喃道:“天,他这是万年冰山着火了吗?”
    这还没成亲呢就如此没羞没臊,若将来成亲了,满宅子里这么多人怕是得自戳双目啊。
    ****
    叶凤歌与裴沥文都不明白傅凛忽然激动地跑去小工坊做什么,但傅凛那鬼脑子他们都是了解的,总会时不时爆出些奇思妙想的点子。
    两人都料想多半是那套尺规的材质让他脑中闪起什么灵光,便就默契地没跟过去打扰他。
    叶凤歌与裴沥文一前一后出了小厅,并肩漫步在北院的廊下。
    午时一过,雪势小了许多,却又起了风。
    冬日寒风胡乱催摇着树梢枝头,其上的积雪纷纷洒落。廊下悬垂的铜风铃也被风尾巴扫到,铃心美石撞着铃壁,发出悦耳清音。
    “凤姐儿,方才多谢你圆场。”
    裴沥文驻足,转身面向叶凤歌,郑重地行了一个谢礼。
    “若不是你在,方才五爷约莫是要掀桌了。”
    其实裴沥文的年岁比傅凛还要小上一点,不过他常年在外替傅凛的商事奔走,说起来也算个老江湖,待人接物上自不免多几分沉稳老练。
    他小时是傅凛的陪读,十五六岁起替傅凛做事,一向很清楚傅凛的脾性、禁忌,在傅凛跟前的言行自来很有分寸——
    唯独每年的今日,他定会毫无例外地做出一件让傅凛想要翻脸掀桌的事来。
    “你明知‘生辰’这事是他的忌讳,偏又每年专挑这个日子送他贺礼,”叶凤歌无奈地笑笑,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少年人呢,就是各有各有的倔强。你就不能变通变通,换个日子送?”
    傅凛对傅雁回心结那样深,自不会如寻常人那般欢天喜地庆贺自己的生辰。
    他甚至将每年的这一天都过得若无其事,绝口不提。
    偏生裴沥文在这事上死倔,每年都非要在这天想方设法送傅凛一件礼物。
    虽然往年事情多以傅凛发脾气将裴沥文扫地出门告终,可裴沥文却像是打定主意与他杠到底,下一年照样会自己送上门来触霉头。
    裴沥文垂眸,笑意苦涩:“我知道,像你那样,每年提早或推迟送,任意找个什么理由,都能让他收得很高兴,皆大欢喜。”
    他的神色语气让叶凤歌隐约有些明白,他为何年年遇挫,还年年坚持要在这一日同傅凛僵着杠上了。
    想起自己早前在临川买的那个银质束发小冠,再想想自己房中那件原本打算明日再送给傅凛的礼物,心下感慨万千,一时也说不清自己与裴沥文的做法究竟孰对孰错。
    “咱们谁也不知道,傅将军当年为何要那样对他,”裴沥文转身面向院中,目光随着那些当空乱舞的碎雪起起伏伏,“他也不知道。所以他一直心中郁结,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不受人欢迎的一个错误。”
    这倒不是傅凛告诉他的,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虽他不挂在嘴边,但我瞧得出来,他心中是真的将我当做朋友的,”裴沥文哽了哽,唇角轻扬,“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就想让他知道,无论傅将军如何看待他,傅家如何看待他,至少,他还有一个朋友,很高兴他能来这世间走一遭。”
    或许,这就是少年儿郎之间固执却真诚的友谊吧。
    叶凤歌随手在廊下扶栏上抹了一把,将那捧积雪捏成小小的雪团子。
    “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他此生也不算太苦了。”她弯了唇角,眼底有欣慰的水光。
    裴沥文回头,笑看着她将掌心那个小小的雪团子粘在扶栏上:“我这个朋友,只能让他不那么苦。可惟有凤姐儿你,才能让他知道什么是甜。”
    叶凤歌赧然红脸,转头看向院中,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来之前我还在犯难,不知该如何劝服他去一趟清芦,”裴沥文兀自又感慨道,“万没料到他竟会主动开口说要去,半点踌躇也没有。”
    以往想劝傅凛出一趟门,真可谓是难如登天,磨破嘴皮子也未必能得他首肯。
    早上傅凛那样痛快就定下去清芦的行程,裴沥文面上虽没显露半分,心中却是极为震撼的。
    叶凤歌摇了摇头,轻笑:“我也没想到。许是他之前为着我的事跑了两回临川,心中就渐渐松了小时那种对外间的戒慎与恐惧吧。”
    早前傅凛以为叶凤歌要走,追着去了临川那次,回来之后还大病了一场;可后来再随她去临川,虽只停在五里铺,却并不见之前那样激烈的情绪起伏。
    “无论如何,总之就是因为你的缘故,”裴沥文也笑了,“要我说,妙大夫替他开了这么多年方子,最管用的一味药引子,却还是你啊。”
    叶凤歌红着脸“啧”了一声,接不住这话。
    ****
    傅凛在小工坊内忙到入夜才回到北院,廊下的灯笼已全被点亮。
    皎洁银月映着一地积雪,雪夜苍穹如洗如练。
    “五爷,凤姐儿让把晚饭摆在角楼二层的暖阁了,”顺子迎上来,跟在傅凛身后,尽职尽责地回禀道,“她让转告,说请你赏月下酒。”
    “嗯。”傅凛揉了揉额角,回房更衣。
    因怕酒会误了药性,叶凤歌是从来不允许傅凛喝酒的。
    傅凛料想她所谓的“赏月下酒”不过就是那么一说,最多就是她喝酒,叫他在旁陪着看罢了。
    换上一身月白锦袍后,傅凛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柜子里,取出之前叶凤歌买的那个束发小银冠。
    将那小银冠换上,又仔细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傅凛才出了房门,向角楼行去。
    “五爷,我跟上去么?”顺子在角楼的楼梯口停下,谨慎询问。
    傅凛淡淡横了他一眼:“你说呢?”
    “我说?”顺子略作沉吟,毅然道,“那我不跟。”
    他还是个孩子,若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害怕要长不高。
    ****
    施施然上了角楼二层,推开暖阁的门,就见叶凤歌正支着下颌坐在暖阁地榻上,面前的四方矮脚桌案上杯盘碗盏俱全,酒菜全都摆好的。
    “我正想着,若你再不回来,菜都凉了,”叶凤歌偏头笑着望过来,“你……”
    目光触及傅凛头上那个熟悉的束发小银冠,叶凤歌顿时语塞,神情轻讶。
    傅凛淡垂眼帘,佯作无事地走过去,挨着她的肩盘腿坐下。
    “你明白之前我为什么送你这个。”
    叶凤歌始终支着下颌偏头觑他,只是眸心渐浮起软软浅笑,语气并非询问,而是笃定。
    傅凛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伸手去拿了桌上的酒壶。
    叶凤歌按住他的手。
    “午后你去工坊后,我与沥文少爷聊了几句,”她轻声道,“有些事,我觉得他是对的。”
    一提起裴沥文,傅凛顿时满身都是气。
    “他对什么对?!”
    傅凛那骤起的恼意并未使叶凤歌畏惧,反而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每年都在这日送你贺礼,是想让你知道,傅五爷在这世间还有这么个朋友,很高兴你能来这世间走一遭。”
    傅凛别扭地将脸转向窗户,闭了闭眼,似在克制某种起伏不定的心绪。
    “其实我们都知道,每年的今日,你甚至不许厨房多加一个菜,偏要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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