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为了让他们听话,一定会对他们施加心理压力,并且逐步分化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皇帝陛下一个个召见他们,找他们单独谈心,单独承诺,是必要的措施。他们也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俗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他们虽然忠于的是汉室,但并不是那个傀儡小皇帝;他们一心想保全汉室,但不一定想着怎么保护皇帝的安全。甚至,他们已经默认了这个皇帝,会成为于泽倒台的陪葬品——毕竟以于泽的残暴,失败的时候肯定会拉人垫背。
    现在皇帝陛下得势了,不理睬他们还算好的了。
    王祈作为他们当中资历最老,官职最高的人,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王祈在听这些人的不安之后,私下找到了褚亮。
    褚亮因还担任起居注的责任,和皇帝陛下接触较多,王祈认为,褚亮或许对皇帝陛下比他们更了解,或许褚亮能猜出皇帝陛下心中所想。
    褚亮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史令,在来投奔皇帝陛下的臣子中地位最低,又在跟着于泽的时候写了许多皇帝陛下的“坏话”。虽然在于泽倒台之后,褚亮不断为皇帝陛下正名,但朝中大臣多不齿他的行为,也不认为皇帝陛下会放过他。所以这一路上很少有人和他交流。
    王祈找到褚亮的时候,褚亮很惊讶。在听完王祈所求之后,褚亮沉思了一会儿,道:“尚书令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只是多想了。陛下只是待人宽和。”
    王祈笑了笑没说话。但褚亮看得出来,他是不信的。
    褚亮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亮自担任记载起居以来,和陛下相处频繁。陛下性子宽和,甚至为了宫中内侍宫女顶撞于泽。陛下虽无能为力,但对被冤杀的宫人,都亲自埋葬,并每人都陪葬了自己的衣服,说是希望能用他微弱的龙气庇佑枉死之人。”
    王祈皱眉。
    褚亮苦笑:“这是陛下原话。亮当然不认为陛下龙气微弱。亮只是说,宦官虽然有乱政的时候,宫中小阉人过得可一点都不风光,也没人瞧得起他们。还有那些被困宫中的宫女。这些仆从谁将他们放在眼中?可陛下不一样,他是真心宽厚。他不在乎这些人的血染红了他的龙袍,不在乎下葬之事脏了他的手,他真心为这些人祈祷,并认为这些人的枉死是自己的责任。甚至他不一点都不顾及历代帝王最怕的不吉利之事,直言愿将自己龙气分给这些仆从,只希望减轻他们的怨气,庇佑他们早日投胎转世。”
    “亮因家人被于泽挟持,不得已为于泽效力,自知罪该万死。可陛下在离开之前,冒着可能会被于泽发现的危险,警示亮,让亮护好家人。陛下言,讨伐于泽联军入京之时,并非安全之时,而是生乱之日。”褚亮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还……还言,他理解亮忠孝难两全的无奈,恕亮无罪。”
    王祈的表情终于有了些震动,他道:“你所言为真?”
    褚亮点头:“陛下连亮都能饶恕,何况诸位大人?所逼尚书令或许能放宽心。陛下的确希望我们不成为他重建朝廷的阻碍,但肯定没有因于泽之事,怪罪诸位大人之心。既然我们上了折子,支持陛下重建朝廷,那么陛下也不会为难我们了。”
    王祈皱眉:“希望如此。”
    褚亮道:“虽亮不敢保证,但诸位大人既然来了益州,肯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形势一片大好,亮即便是被贬职在家,也想留在益州,留在成都,看着陛下重归九五的那一日。因此,陛下的召见,亮心中没有不安。”
    王祈展眉叹气:“也是。来之前,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陛下顶多让我辞官,我年纪这么大了,辞官也没什么。只要能看到陛下重整山河的那一日就成。是我着相了。”
    褚亮送王祈离开后,自己在院中伫立许久,直到他的妻子询问。
    褚亮道:“我无事,我只是想,陛下有如此手段,却放任于泽几年,不在京城整顿朝纲是有原因的。”
    妻子好奇的看着他,褚亮微笑着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与其留在京城举步维艰,不如破而后立,重新打下这天下,光是这种魄力,就可以看出皇帝陛下的能耐。
    褚亮心想,自己能书写这段历史,能书写这样的皇帝,他大概会是最幸运的史官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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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荨不喜欢太严肃的氛围,因此他的座谈会地点就选在了庄子上。
    他想的非常美,等开完座谈会,就可以烤全羊外加烤红薯烤土豆烤玉米。
    司俊莫名有些可怜那群大臣。对刘荨而言,或许烤全羊外加烤红薯烤土豆烤玉米才是主要的事,和他们聊天只是顺带。
    这群大臣心里也很忐忑。他们见到刘荨之后,刘荨直接道:“我们很熟了,不需要多礼,陪我……陪朕走走吧。”
    司俊说了,做这种事的时候得端着点架子。他强行当自己没有说错自称了。
    田间小路被压得很结实,最近又老天开眼,没怎么下雨,这群养尊处优的大臣们走在田埂上也不费劲。
    玉米等作物已经收割,麦秸玉米杆等被扎成一捆一捆堆在田间,隐约间还能闻到成熟后谷物特有的香味。
    偶尔有庄子里的小孩提着篮子,在田间蹦蹦跳跳,拾取漏在地间的麦穗稻穗,或者翻刨泥土,提起被遗忘的红薯土豆。每当寻到了一处,小孩们像雀鸟一般的笑声就仿佛响彻了天际。
    有点吵闹,有点刺耳,却又莫名觉得心里温柔地一塌糊涂。
    大臣们心中的惴惴不安,随着刘荨走过一条一条田间小路之后,不由得到缓解。
    虽是庄子,但庄子里的农人,仍旧是农人。他们看着农人们的笑容,听着他们用不怎么听得懂的益州方言诉说着丰收的喜悦,他们心中也不由升起喜悦。
    今年是个丰收年,是个难得的丰收年。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些普通老百姓见到皇帝陛下时的态度。
    普通人见到皇帝,敬畏惶恐肯定不可少。但这些老百姓,似乎已经见惯了皇帝陛下来这里巡视似的,他们脸上并没有丝毫惊讶,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大呼小叫,没有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只是在见到皇帝之后,就像是在庙宇里求神拜佛一样,神情虔诚得可怕。
    或许是皇帝陛下之前已经吩咐过,不让他们行叩拜大礼,免得耽误了做事。但这些来往的农人和庄子里的仆从会自觉停下脚步,用一点都不规矩的礼节,向皇帝陛下弯腰行礼。
    他们或许不会作揖,但他们都把腰快折到了自己所能折到的极限,嘴里都念叨着感谢。
    感谢皇帝陛下赐予他们新的粮食,新的衣物,新的生活。
    小孩子们的感情不像是大人们这样沉重,他们只是努力瞪圆了自己的眼睛,表达着自己的仰慕和喜欢。他们胆子很大,一会儿给皇帝陛下送花,一会儿问皇帝陛下要不要红薯。皇帝陛下只是笑眯眯的摆手,让他们自己去玩。
    这些人都数读诗书,都曾用笔墨描绘过自己从未得见的盛世。
    现在他们看到皇帝陛下和老百姓们的相处,联想到进入益州一路上所见所闻。他们心想,或许,盛世就该是这个模样?
    待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刘荨领着几人来到他平时常到的落脚处,厨子们已经架好了小羊羔和乳猪开始翻烤,红薯和土豆、玉米之类的已经可以吃了。
    刘荨笑眯眯道:“大家也累了,尝一尝益州新种的粮食。在这里,大家就先把礼仪放在一边,好好享受一下。”
    说完,他自己拿着一串烤玉米吹了吹,一口咬了下去:“果然玉米还是烤着好吃。”
    刘荨旁若无人的吃掉了一串玉米,然后又剥了一个红薯,美滋滋的吃了起来。
    其他大臣面面相觑,最后在王祈起头之后,他们也跟着尝试着新粮食。
    虽刘荨说不需要礼仪,但为了照顾这群已经把礼仪深入了骨子里的文人们,他还是让人准备好了碗筷碟盘,让人把烤制的食物分好了,放入他们的碗碟中,甚至连烤玉米,都切成了小块,以便于他们用最文雅的姿势啃玉米。
    其实刘荨原本准备把玉米粒扒下来,但想着这样吃就没有烤玉米的滋味了,也就算了。
    大臣们对这些新奇的食物接受良好,他们本以为粗粮难以入口,就像是未精细加工的粟米小麦之类,实在是无法下咽。可这些新奇的食物,刚从地里采摘回来,烤熟了直接入口,滋味就已经相当不错,实在是颠覆了他们以往想法。
    这些大臣也不是不通俗务之人,他们知道粮食要到入口的程度,惊喜加工需要消耗不少。可新作物不需要惊喜加工,就可直接入口食用,这对老百姓而言,不知道有多幸福。
    何况,这些作物的味道也相当不错。
    刘荨道:“玉米可以做主食,也可以做成菜,还能磨成面做成面食。煎炒蒸炸,玉米都能做,都相当好吃。而且玉米煮熟之后还能榨成汁,若觉得口感不好,可以加入牛乳羊乳,再一点点蜜糖,味道相当不错。”
    说着,仆从就把加了蜂蜜和一点点牛乳的玉米汁端了上来,刘荨喝了一口,暖暖的玉米汁仿佛暖进了心底。
    大臣们好奇的喝着着新奇的饮品,王祈道:“这……对百姓而言,也算主食了吧?”
    刘荨道:“对啊,对百姓而言算是能果腹的主食,对达官贵人们而言,就是平时点缀的享受。要在老百姓中推广很容易,但天下田地大多还是归属豪门中,虽谁都知道这是不合法不合理,但豪门手中有兵有粮,朕若逼他们将强占的地全部吐出来,他们肯定会群起反之。所以推广的新作物,也得符合他们的胃口才是。”
    刘荨话音刚落,大臣们手一抖,差点把玉米汁打翻。
    刘荨道:“你们何必这么惊诧?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们既然是我的臣子,迟早也要为这些头疼。我们君臣之间,说话还要遮遮掩掩吗?我们说话都遮掩了,这问题还如何解决?”
    王祈苦笑:“陛下……”
    刘荨摆摆手,打断王祈要出口的客套话,道:“什么虚的我们就别讲了,朕只是带你们来看看,朕想让天下变成的样子。”
    “你们肯定会好奇,为什么司子杰会愿意为朕守着益州,半步不逾越。是司子杰愚忠,还是朕真的有什么能力让他听话?”刘荨叹气,“其实,他只是有一个让天下太平的梦想罢了。他忠于朕,是因为朕是最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山河,重建盛世的人。换了其他人,要收拾这烂摊子,肯定要花费很多年。”
    “这时间拖一日,老百姓的磨难就要多遭受一日。群雄割据,士族门阀天天想着怎么站队才能让自己家族的利益最大化。嗯,他们顿顿都能吃饱,哪管得到庶民的煎熬?就算天下乱得再厉害,也不过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但朕想,你们肯放下京城中和家乡的大好基业,明知道朕可能因为于泽的事迁怒你们,你们仍旧原来来投奔朕,心中肯定是和朕与子杰有同样的理想的。”刘荨认真道,“朕为了这天下,可能要做许多在现在人看来,离经叛道之事。甚至担上暴君的骂名也说不准。总有些人,为了这黎民苍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希望渺茫却像飞蛾一般义无反顾的扑向火焰。朕知道,你们心中有这样的理想,你们就是这样的人。”
    “朕之前没有召见你们,只是因为朕在京城的时候没有接触过内务,也不知道你们擅长什么,所以才让益州的官吏们带你们到处逛逛。你们现在心中大概也有些数,可以给朕上折子,提出你们最想做的事。朕会尽力满足你们,毕竟我们都是从于泽手中逃生的伙伴了。”刘荨开玩笑道。
    他把手中只啃得剩下一张皮的红薯残骸放下,用手绢擦了擦嘴,道:“朕现在召见你们,就是安你们的心。你们的抱负朕都知道,你们的无奈朕也知道,若朕换做是你们,也会放弃那个没多大用处的皇帝,全力保护汉室的天下。大汉的宗室那么多,皇帝不缺人当。”
    “陛下!老臣绝非这样想!”王祈和一帮臣子颤颤悠悠跪下磕头。
    刘荨没让他们起来,只是淡然道:“朕说了,朕什么都知道。明人不说暗话,没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朕宽恕你们无罪,现在我们重新建立这君臣关系吧,一切重新开始。你们不用担心谁用以前的事攻讦你们,你们只需要好好做好臣子的本分,陪着朕开创盛世即可。”
    “朕要的不是这天下安定,而是四海升平。所以这日子还长得很。”刘荨道,“众位请起吧。回去给朕写折子,说说自己对益州的看法,以及你们想要做什么事。如果实在是觉得体力不济,也可推荐家中晚辈来益州做官。学宫已经建好,不日就要开张,到时候去学宫坐坐,和众多学者谈学论道,也是不错。朕用得着你们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必想着致仕,朕可不允许。”
    刘荨见这群人的神色轻松许多,心里叹息。
    从于泽的阴影中走不出来的,何止自己?
    这时候,有仆从小声道:“陛下,州牧询问,是否要带些酒水来。”
    刘荨立刻精神一振,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唉?子杰下班了?要过来了吗?酒水就不用了,让他快点过来就成……哦,让他把公宇元士他们带上,和朕在京城的班底熟悉熟悉,以后大家共事时也融洽一点。朕给他写个名单。”
    仆从道:“这事小的就能做。陛下把名单给小的即可。”
    刘荨道:“对哦,那你让子杰赶快过来,不然朕就不给他留羊腿了,他就去啃羊屁股吧。”
    仆从忍着笑离开。
    其他大臣面面相觑,皇帝陛下和司州牧感情是真的好呢。
    刘荨站起来道:“好了,事情已经说开了,你们各自转转吧,不用再围着朕了,朕去门口等子杰。”
    于是刘荨拍拍屁股,留下一干臣子,自己溜了。
    那群大臣继续面面相觑。
    半晌,王祈才对褚亮哭笑不得道:“陛下还真是……出于老夫意料的……活泼?”
    褚亮道:“陛下来益州之后,心态轻松了,自然活泼不少。陛下不过舞象之年,活泼是正常的。”
    其余大臣纷纷小声讨论。他们说的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怕人听见。
    “陛下和州牧关系真是亲近。”
    “少年意气,少年志向,令人向往。”
    “本以为会被陛下责备,没想到……唉,陛下……”
    嗯,本来以为会被骂,结果被皇帝陛下逮着一顿好夸。他们被皇帝陛下夸得老脸通红,连皇帝陛下不满豪族和扬言要当暴君这种事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陛下果然如太史公之言,十分宽厚仁慈。”王祈捋着胡须道,“那学宫……老夫只略微听过,不知将是何种盛景?”
    “听闻那里纸张已经可以随意使用?”
    “我还听说,有个叫什么印刷术的东西,可以一日印出十几本书籍,那岂不是珍本孤本可以人手一本了?”
    “陛下似乎已经将宫中藏书运来成都,并言宫中藏书都会印刷复制,在学宫中供人翻阅。”
    “藏书的地方可不是学宫,而是一个叫图书馆的地方。陛下似乎还要兴建更多的图书馆,供贫贱学子借阅。”
    “不愧是陛下,心系教化民众之心。”
    ……
    听着大臣们窃窃私语,王祈心中忐忑少了许多。
    陛下没有怪罪他们,还准备让他们容纳进益州这皇帝陛下亲建的班底。他们的日子,应该会挺好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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