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当年郭寸忠犯的事太重,他家里人几乎全都吊死在这宅子里,太不吉利,就这么着,这座大宅子一直没能再卖出去,荒废至今。被遗忘了十几年的旧宅,已经破败不堪,只依稀还能从乱草中无数系马的石头和马槽,以及门楣上不复鲜亮的各色漆花,遥想当年这里盛极时的模样。
    两个年纪较大的小吏曾来过这里,叹息了几声物换人非。走在最前面的梅逐雨问:“尸体是在哪发现的,报案人在何处?”
    “在里面等着呢,大堂那里,报案的是附近里坊一个名叫马盼的男人。这宅子吧虽说官府封了不许人进来,但都过了这么些年,门都倒了,外面封条也烂了,这么大个宅子里面东西搬空就剩个空架子,也没人费心来管理照看,所以附近一些里坊的居民就偶尔偷偷进这里来,想碰碰运气找点还能用的东西回去。”
    说话的是刑部司一个员外郎,这陶员外郎蓄了一把小胡子,说起话来摇头晃脑,说一句就要摸一把自己的胡子,“到了,就那,哎哟这气味,可熏死人了!”
    众人纷纷掩鼻,梅逐雨提步走进大堂,眉头微皱。
    这大堂也破败许久了,积满了灰,空荡荡的,连门窗都已经被人撬走了。因为没人管,这里面就成了乞丐流浪儿的藏身之所,好歹有片瓦遮身。大堂中那两具看不出原样的尸体,衣衫褴褛,其中一颗头颅滚落在一边,一头杂草样的乱发,显然,这两个死的人,正是在这破落宅中休息的两个乞丐。
    两个坊里的士兵押着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跪在一边瑟瑟发抖,见他们来了,马上哭喊道:“小人真的与这两个死人无关啊!小人只是来这里想搬几块瓦片回去修缮屋顶,谁知道一进来就闻到了臭味,还以为是死了野狗野猫在这里,好奇的过来一看,就看到这……这死人,真的不是我做的啊!”
    梅逐雨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安静。”
    那马盼闻言,立刻不敢说话了,乖乖缩在一边。梅逐雨招仵作过来检查尸体,让文书过来记录,自己也走到尸体旁边查看。
    那两具尸体死状凄惨,基本上已经不成人形,身体四肢散落,像是被什么大型野兽撕碎了,老仵作检查的时候就在咕哝着什么肯定不是人干的,人哪有这么大的力气把整个人撕扯碎了。
    陶员外郎背着手站在门外,往里瞄一眼就转头,一副不忍直视,也忍受不了臭味的样子。见梅逐雨蹲在尸体旁边,他忍不住招呼道:“梅郎中啊,你靠那么近不臭吗,还是过来外面等着吧,让他们检查完了就算啦。”
    反正也不是人干的,最后定个野狗吃人也就算结案了,死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两个流浪乞丐而已。要不是这梅郎中得罪了徐侍郎,也不用这点小事都被支使来这里走一遭,陶员外郎心里嘀咕。
    梅逐雨站起身,又在大堂四周看了一圈。大堂空旷,四周墙壁上斑驳,普通人看不见,但在他眼中,这里到处都是黑色的爪印。
    妖气四溢的爪印,从形状来看像是犬类,但比一般犬类大太多。那两具尸体的碎块上,也满是犬类涎水的腥臭味。
    仵作少看见这样碎的尸体,快速检查了一遍,就让士兵把尸体收拢准备抬出去。
    梅逐雨看看外面天色,对收拾的众人说:“你们都快点,收拾完了早点出去。”
    其他人也不想在这多呆,听他这么说,赶紧的加快了收拾速度。见他们收拾好了,梅逐雨说:“陶员外郎,你先回去,我待在这里再检查一番。”
    陶员外郎啊了一声,显然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在这种阴森森的鬼地方多呆,但想想这位梅郎中一向古里古怪的,他也就没多问,只客气道:“一个人怕还是有点危险,不然让两个人陪着吧。”
    梅逐雨简短道:“不必,你们先走。”
    果然与其他人说的一样怪,陶员外郎心想,叫上众人一块儿走了,只留下梅逐雨一人在这里。
    众人一走,只剩一个梅逐雨,宅子里阴风似乎一下子就更重了,明明太阳还未落山,屋内阴影处的东西就蠢蠢欲动起来,整个宅子都显得昏暗了。四周寂静至极,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梅逐雨的脚步声,笃笃笃的轻响。
    “吱……”梅逐雨穿过大堂走到后面的院子,后面二楼一扇窗户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声,哐的一下关上了。那些二楼黑洞洞的窗户里,传来黏腻的视线,锁在梅逐雨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
    那些都是久未住人的旧宅中滋生的阴晦之物,不过都不成气候,也害不死人,梅逐雨并不放在眼里,因此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定定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里的东西才真的需要处理。
    宅子深处,一个戴着幂篱的男子发现了梅逐雨的靠近,他轻轻一笑,摸了摸身边一只凶犬的脑袋。“我还没准备杀他,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不要命,算了,去吧,把他吃了。”
    “哦对了,不要咬烂他的头,脸得让人认得出来,总得让武祯看看,她选的男人死时是怎样一副恐惧表情。”
    男人说罢,他身边围着的几只凶犬全都站了起来,站起时的凶犬都比男人高一个脑袋,它们神情狰狞,嘴边还残留着血迹,悄无声息就全都风一样卷了出去。
    梅逐雨感觉到了后宅妖气,但走到中庭,他脚步一顿,迅速抬手往前一指。白灰相间的凶犬在空气中现出身形,它的脑袋正中被梅逐雨一点,整个身体都像遭到重击一样,重重摔倒在地,眨眼间就死了。
    梅逐雨也不管地上这只,一侧身闪过耳边风声,手飞速往空中一拉,硬生生从空气里拉出来一只森然利爪,只听得喀拉一声,那只利爪被那只看上去文弱无害,只适合拿笔的手折断了。
    接二连三,梅逐雨将五只凶犬尽数找出打死。最后那一只察觉到危险已经想跑,也被梅逐雨一脚踢了出来,砸在右边一堵墙上,整面墙都被撞的倒塌。
    梅逐雨口唇微动,从袖中掏出几道黄符,分别打在几具凶犬尸体上,这几道黄符在尸体上燃尽,原本巨大的狗身一下子缩小,变成了一般家犬大小。
    梅逐雨看了一眼,眉头更皱,依旧往后宅去。
    这些凶犬已经快变成妖犬了,不过它们并非天然是妖,而是被有心人喂食了太多人肉,使之妖化。这种喂食人肉催化出的妖犬,毫无理智只知食人,性格残暴,若放出去,恐怕长安城内要死上不少无辜百姓。
    后宅中戴着幂篱的男子发现自己那几只凶犬都死了,顿感惊异,“这梅逐雨竟不是个普通人?他怎么可能会道家法门?!”他之前查过这个梅逐雨,分明只是个寻常男子,在他出手前,他也未察觉任何不对,可他一动手,幂篱男子便觉不妙,这人非但是个道门中人,修为恐怕还不低。
    原以为想解决这个梅逐雨不过小事一桩,却突然发现横生枝节,几件事情都不如预期顺利,幂篱男子心情糟糕,也不准备继续在这耗下去了,这次是他大意轻敌,待到下次准备好了,再来会会这梅逐雨。
    谁知幂篱男子刚一转身,便听到门外传来梅逐雨的声音,“出来吧。”
    “来得倒挺快。”幂篱男子推开门,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打量着梅逐雨。先前他还以为这就是个普通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发觉他也是此道中人,才终于正眼看他。
    梅逐雨不管他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只问他:“你故意喂养这些凶犬,令他们吃人?”
    “显而易见,不是吗。”幂篱男子摊手笑道:“只是吃了些乞丐罢了,和吃几只老鼠也没甚区别。”
    那笑容还未完全展开,一只手突兀出现在他身后,拧断了他的脖子。男子的笑声戛然而止,神情变得愕然,最终定格。
    梅逐雨一把打落他戴着的幂篱,看了一下他的脸,发现并不认识,手下再一用力,男子的脖子就彻底软塔塔的耷拉了下去。
    梅逐雨松手,任由男子的尸体倒在了地上,他自己绕过尸体往外走。
    普通人的世界,需要按照国家律法。非人之物的世界,没有律法,不过轻贱他人性命者,该杀。
    梅逐雨走出阴气森然的宅子,意外的在门前看到了正在下马的武祯,方才冷酷拧断了一个脖子的男子,一下子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男,突然撞见了心上人,惊喜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在路上撞见刑部的陶员外郎,他说你一个人还待在这破宅子里,我就过来看看。”武祯走到他面前,扭头看了看破烂大门,“这地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以后还是別来了。”
    梅逐雨点头,“好,我不来了。这里确实不太好,你也不要来。”
    武祯笑:“我没事来这种破烂地方干什么,行了,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
    梅逐雨下意识说:“我们好几日没见了……”
    武祯:“没有啊,我们不是经常见面吗。”说完武祯就想起来,是自己经常变成猫跟着小郎君,对小郎君来说,他确实是不常见到她。
    “郎君舍不得我走?想见我啊?”
    “……”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郎君想见我,不如下次想见我的时候给我送个信,我来见你就是。”武祯笑眯眯的摸了一把小郎君的手,把人摸成了一只僵硬的兔子,耳朵都直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武祯瞧见郎君不自在的僵着爪子,又不敢抽回去的样子,心中觉得他有趣,特意多摸了一会儿才放手。她一放手,梅逐雨立刻就将自己的手藏进了袖中,他还不是很习惯和人有亲密的肌肤接触,其他人若靠的太近,他会从心中生出排斥之感,而武祯靠的太近,感觉又稍有不同,没有排斥,但心中惊跳的厉害,令人无法定神。
    “已经快到你们下值的时间了,如何,你现在是回家去吗?”武祯问。
    梅逐雨摇头:“不,我还要先回官署一趟。”他有些懊恼刚才自己下意识对武祯说的那句话,试图补救,“你若有要事,便去忙吧,我先回刑部。”他说完就去一旁牵自己的马。
    但等他回来,发现武祯还等在那里。
    “我也没什么要事,陪你一起,送你到宫门口。”武祯上马,摸了摸马鬓毛,低声笑:“刚才不是说好久没见我吗。”郎君脸皮薄成这样,想见她也不好意思说。
    梅逐雨默默上了马,两匹马并行,隔着一臂的距离,两匹马走得慢,马上的两人也没有赶马快跑,就这么慢悠悠的往前晃。
    武祯一拉马缰,两匹马靠得近了些,她侧头问梅逐雨:“酒喝的怎么样了?”
    梅逐雨说:“每天回去都有练习。”所以每天晚上都是醉倒的。
    武祯大概能想象得到是个什么情况,有些哭笑不得,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郎君,喝酒是件乐事,真正尝到其中滋味,喝起来才有意思,若你每日.逼迫自己去喝许多酒,却一点好滋味也感觉不出来,倒也没那个必要继续喝。”
    “你若不喜欢喝,也就不用练习什么酒量了,到时候婚宴上我自有办法不让你喝太多,其余时候也不需要你喝酒。剩下的那些酒,你就先存在家中,放着日后我喝。”
    梅逐雨听她这么说,好似不太高兴的模样,心中一慌,手掌中绕着的缰绳牵紧,那马儿一下子仰头停了下来。
    “我……不会再糟蹋你的酒了,我只是还没习惯那种味道……不如那些酒给你存着,我自己再去另外备一些,喝得多了我就喜欢了,真的。”
    武祯停下马,安抚急着解释的郎君,“我没说你糟蹋我的酒,就是不想你勉强自己而已,毕竟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做的事,从不会勉强自己去做,郎君你也不需勉强自己,过得随心一些不好吗。”
    梅逐雨看她一眼,“我是在随心而为。”心中放了一个人,事事便想去随她。
    武祯拿他没办法,“好吧,那你别急着喝,少喝些,以后我陪你一起喝,说不定两个人一起喝酒就有滋味了。”
    “好。”梅逐雨答应着,心中开始期待起来。
    两人的马走得慢,到了宫门,已经是官员们下值回家的时候了,陆续有人走出来。两人刚准备告别,宫门内走出来一个人。
    这位中年男子腰杆挺直,一脸的肃然,两道眉毛斜飞着,指着鬓边几缕灰白,嘴角下拉,看着就非常不好相处。
    武祯是认识此人的,他正是自己小伙伴蛇公,也就是柳太真的父亲柳御史。这位柳御史公正不阿正直古板,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如武祯这种浪费生命不干正事,还爱带坏其他人的纨绔子弟。所以,每每见到武祯,这位柳御史都要吹胡子瞪眼——活像老泰山看到了自己怎么都不满意的女婿。
    当然,武祯合理怀疑柳御史看自己不顺眼,是因为误会她和柳太真有矛盾。当年年少那点误会,闹到现在,武祯也是哭笑不得。如果哪天柳御史知晓自己与他的宝贝女儿柳太真其实是好友,说不定要吓出个好歹来。
    说到这,还有件趣事。早两年,长安城中还没有那么多爱穿男子衣袍的娘子,这种‘不正之风’就是从武祯身上开始的,从她穿着男子衣袍招摇过市之后,就有越来越多的娘子争相效仿。后来就连宫中妃嫔公主也偶尔会穿着男子衣袍行走,柳御史看不惯这种事,在朝中大加斥责,搞得皇帝也很头疼。其实皇帝他挺喜欢自己的后妃们换个花样穿的,看着多有趣,当然这话他不敢说,真说了柳御史肯定跟他没完。
    武祯去宫中听新曲子的时候,皇帝就和她倒了这番苦水,武祯也是坏心眼,当天就送了一套好看的男子衣袍给小伙伴柳太真。两人好友多年,柳太真哪能不知道她那点心思,当日就穿上了,然后在她爹柳御史回家后,笑着问他:“都说我穿这件好看,阿父觉得怎么样?”
    柳御史觉得怎么样?他能说自己宝贝女儿穿男子衣服不好吗?当然不会,这个有原则的柳御史最大的原则就是在女儿面前没原则。
    总之看到女儿也开始学武祯穿男子衣袍后,柳御史消停了,再没说过女子不该乱穿衣服,就怕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对,连掌上明珠都骂进去了。那之后,柳御史对于这种乱穿衣服的荒唐行为,就只能眼不见为净。
    武祯习惯了柳御史看自己不顺眼,她一如既往的好好和他问了好,笑眯眯的。可她越是这样,柳御史越不待见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柳御史对待梅逐雨,态度出奇的好,武祯就没见过柳御史对自己露出过这种和蔼的神情。和梅逐雨打过招呼,问候了几句后,柳御史看也不看武祯直接走了,梅逐雨瞧瞧他的背影,好奇的打量梅逐雨。
    “原来郎君与柳御史相熟吗?”
    梅逐雨说:“之前柳御史想推荐我去御史台,但我觉得刑部也很好,便拒绝了他的好意,不过柳御史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我偶尔会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一来二去,也算有些交情。柳御史脾气好,对学生后辈们从来耐心教导。”
    脾气好?耐心教导?她们认识的柳御史大概不是同一个柳御史。
    武祯第一次用钦佩的目光看向小郎君,能和柳御史谈交情,真不是简单人物。可是再一想想,好像小郎君这性格,会讨柳御史喜欢也很正常。但这就奇怪了,他们两个能相处好,怎么一个这么讨厌她,一个这么喜欢她?
    武祯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去了妖市还在想,柳太真今日也在雁楼,武祯看她坐在那写什么,走过去敲着桌子说:“小蛇,我今日遇见你父亲了,他还是那张老大不高兴的脸,你说他是不是还以为我以前欺负你了?不然你把这误会跟他解释解释?”
    柳太真头也不抬:“解释过了。”
    武祯:“那他怎么还这么不待见我?对了,他不待见我,对我那个未婚夫婿还挺好的,态度和蔼令我吃惊啊。”
    柳太真埋头写字,语气平静:“我父亲确实挺欣赏梅家大郎,大约半年前,他还悄悄问我选个这样的夫婿好不好,瞧那意思他是想撮合我们两个,不过我拒绝了,我说我不喜欢这种。”
    武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忍不住在脑中将满脸肃然的柳御史、严厉冷淡的柳太真还有面无表情的小郎君三人放在一起,结果这个画面一出来,她忍不住擦了一把汗,这画面也太可怕了,这种压迫人心的气势和力量,大约就叫正气凛然吧。
    武祯挥掉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好奇问柳太真:“不喜欢小郎君这种,你就这么直接跟柳御史说了?他有没有问你喜欢哪种?”
    柳太真依旧没抬头,语气敷衍:“问了。”
    武祯追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柳太真:“我说‘若武祯是男子,我就喜欢那种’。”
    武祯:“……”得,知道为什么柳御史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了。
    “你在这写什么呢,跟我说两句话也没心思。”武祯凑到柳太真那边去看她写的什么,强迫着扒拉开了一卷的卷首。
    “《精怪札记》?你倒有闲情逸致,先前写了本《妖鬼札记》,现在又来写精怪。”
    柳太真嫌弃的拍开她,“别妨碍我工作。”
    想到妖鬼札记,武祯就想到梅四,那家伙十分喜欢《妖鬼札记》一书,还说要给著者白蛇郎画一整本画册呢。说起来,这两天也没见到梅四,估计是憋在家里一心画画了。
    “蛇公。”一个气质斯文儒雅的男子捧着一个卷轴上了雁楼,身形丰润的女子走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个菜篮子,里面放了几条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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