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没再乱逗人了,改成了最正经的“顾晏”。
    改名的界面光标还在闪动,确认键还没按,燕大教授似乎是为了强调诚意,打算在顾同学双眼的见证中点下“确认”。
    这样的备注正经极了,跟背景通讯录里不多的几个联系人备注一样,就是最简单礼貌的姓名而已,不再带有任何调侃的意味。
    顾晏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又过了片刻,他才抬手扫了一下。全息屏感应到手指动作收了起来,那片带着文字半透明画面瞬间消失,两人间再无遮挡。
    “别忙了,我没有什么情绪问题,有也只是觉得自己喝了过多的酒,并不是针对你。”
    可能“闹脾气”这种形容对顾晏来说实在有点不适应,所以他最终还是换了一种说法。
    他转开目光,看着外面从未稀落的城市灯火,道:“我醒一醒酒就好,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极了,沉稳中带着一丝冷感。但是落地玻璃上却隐约映出他微蹙的眉心。
    那样的表情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他的面色就恢复如常。转回脸来的时候,语气变成了一贯不冷不热的状态,“你哄人的高超技术我已经有所领略了,还有别的事么?”
    燕绥之:“……没了。”
    “回去睡觉。”
    顾晏斩钉截铁地冲大门方向抬了抬下巴,送客的意味非常明显。
    燕绥之有点哭笑不得。
    他靠在椅子里犹豫了片刻,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但是琢磨了一轮也没找到话头,最终只是没好气地摇了一下头,站起身道:“行吧,那我回去了。”
    燕绥之打开房门。
    顾晏站在控制器旁边,正在关灯的手在那一瞬间顿了一下,垂下目光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直到听见燕绥之的不紧不慢的脚步走了出去,他才重新动了手指,把用来“醒酒”的冷光按熄。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踏实。
    也许是樱桃园里那瓶酒的影响,也许是依然对顾晏放心不下,燕绥之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的初端,他回到了少年时代的住处,那是一幢偌大的独栋别墅,前后都有装点精致的花园。
    他站在后院蔓生的青藤中,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放松地握着笔。面前的木架上架着一块画板,蒙着纹理清晰而洁白的画布。
    午后的阳光跳跃在柔软的花瓣上,温和的风里裹着远远的鸟鸣。
    他刚在画布上寥寥落了几笔,身后的树枝就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谁?
    他回头望了一眼,就见一位极有气质的中年女人正端着全息版的迷你相机拨开一丛枝丫朝他走过来,一只眼睛眯着,嘴角带着笑,用镜头对准他,“今年份的生日视频,你想说点什么?”
    燕绥之久久地看着她,从她眼角那枚秀丽的小痣,到她笑起来若隐若现的单侧梨涡,每一处都看得很仔细。
    因为一些原因,他其实很少做梦,但每一次都跑不出这些场景,每一回从这个场景开始,他就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梦,是曾经的,久违的,再也见不到的场景。
    然后他总会尽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以免在惊扰中从梦境脱离……
    他看了女人很久很久,想叫她一声,结果梦里的他张口却总是另一句,“又要录视频?说什么呢……祝我生日快乐?”
    女人半真不假地犯愁:“这就没词啦?怎么办,这才是你第14个生日,以后还得录上一百八十来个呢,要从小帅哥,录到大帅哥,再到你老了,搞不好要录到秃头……”
    梦里少年时候的燕绥之懒叽叽地回道:“你儿子老了要真秃了,哭的是你。”
    他手里的笔没有停,但大多是一些色块,还没出形。
    女人兴致勃勃地拍了一会儿画布,又把镜头对上自家儿子的脸,问道:“你画的什么?”
    燕绥之抬手指了一下不远处的花枝,“那枝扶桑。”
    说完,他又低声咕哝道:“你总盯着它修剪,没准哪天就剪死了,我先画上给你留个纪念。”
    “倒霉孩子,胡说八道。”女人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我去拍你爸了。”她看见画布上的扶桑花逐渐成型,弯了弯眼睛,不打算继续打扰画画的少年,转身要走。
    燕绥之偏着头抬起下巴,睨着她:“我过生日,你也不说点什么?”
    女人噗嗤笑了一声,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我不是怕打扰你画画嘛,祝我儿子生日快乐……”
    她笑得比画上那株明媚的扶桑花还要温柔动人:“我跟你爸希望你永远无忧无虑,不用经受任何痛苦,不用特地成长,不需要去理解那些复杂矛盾的东西、不用做什么令人烦恼的选择,快乐长寿,永远有人跟你说早安和晚安。”
    这是她第14次说这样的祝福,说得燕绥之早就会背了。但他每一回都像第一次听一样,搭着画架,耐心而认真地听她说完,然后摆了摆手,懒洋洋地说:“放心吧,一定活成这样。”
    ……
    女人端着相机离开了后花园,燕绥之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别墅,那扇通往花园的熟悉的雕花门就那样在他眼前慢慢关上了。
    等他再转回头,连蔓生的青藤、月季和扶桑也都不见了,像是有只手搅混了一池水。
    原本的画布和木架变成了靠在阳台栏杆上的顾晏,他手里握着一杯酒,轻晃间冰块在杯壁上嗑出清响,他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眸子看着阳台外斑驳的灯火。
    燕绥之愣了一下,再回神时,自己已经跟他并肩倚靠在了栏杆边,手里同样握着一杯冰酒,道:“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吧?”
    顾晏:“嗯。”
    “有什么感想?”燕绥之笑着问他。
    顾晏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冲燕绥之举了一下杯,淡淡道:“生日快乐。”
    ……
    燕绥之就是在这声一点儿也看不出“快乐”的祝福里醒来的,早上睁眼的时候,久违的起床气非常重。
    说不上来是因为两段被打断的梦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一天他都没怎么开口。
    乔治·曼森已经醒了,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比凶手是谁之类的意义更大一些,燕绥之又留了陈章还有知更福利医院的联系方式,天琴星这边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后续再有什么发展,有乔大少爷这个活体信息站,也不怕听不到。
    两人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梭机,于清晨在德卡马的港口落地。
    他们原本打算直接去南十字律所,但是临时又改了主意,因为顾晏在落地之后就接到了一个通讯,通讯来自德卡马的一家春藤医院——
    “顾律师吗?你好,我是春藤医院的医生,乔少爷之前联系过我,让我帮忙准备一次私下的基因测试。”对方解释道。
    顾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对,全程私密,不连数据网,您可以放心。”对方道,“您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过来,我会告诉您用法和数值判断标准,您就可以自主测试了。”
    顾晏:“好,谢谢。”
    “又要出差?”燕绥之没听到对话内容,下意识问道。
    顾晏挂了通讯,道:“我之前让乔帮过一个忙。”
    燕绥之愣了一下,想了起来。离开亚巴岛的时候,乔似乎提过顾晏让他帮忙。不过好像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但燕绥之没有纠正顾晏的说法,“嗯”了一声,道:“什么忙?”
    “我觉得你需要检测一下基因修正还能维持多久。”顾晏道。
    第78章 基因检测(二)
    燕绥之一愣。
    因为前些天被案子分了神,基因修正能维持多久这件事已经被他搁置在了一边,遗忘很久了。没想到顾晏居然一直记得,并且早早就帮他做好了安排。
    说没有感触的假的,只是感触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像是花园蚂蚁的伶仃细脚,在心脏尖处轻轻踩了两下又窸窣爬过。
    他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看了顾晏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好。”他向来讲究礼仪,却并没有在这种时候说谢谢。
    “嗯。”顾晏应了一声。
    他挂了通讯就在低头重新定位目的地,仿佛没有看到燕绥之的目光。
    车子很快启动,在前面的路口调转车头,朝那家春藤医院行驶。
    不知开了多久,燕绥之突然道:“我昨天梦到你了。”
    顾晏正在回复工作邮件的手指猛地一停,转头看了过来。
    其实燕绥之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话一出口,他先在心里愣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
    但是话既然已经起了一个头,还能戛然而止没个后续吗?
    他瞥了顾晏一眼,福至心灵地意识到如果真的这么干,昨晚哄了半天的微末成果可能也要付之东流,彻底扭不回来了。
    于是燕大教授兀自斟酌了两秒,用闲聊的语气继续道:“梦见有一年的酒会,某些同学抱着杯子在阳台孤零零地当冰雕,我以为那是在感怀毕业,打算过去安抚一下,结果冰雕根本没听清问题,对我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笑了一下,道:“挺有意思的回忆,不过很遗憾,到这里我就醒了,也许是因为我记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答你的了。”
    顾晏听完收回目光,过了片刻之后突然淡淡道:“我记得。”
    “嗯?”
    “你说‘谢谢,也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而当时距离我的生日还有八个多月。”顾晏用一种极度平静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完,伸手按了某个按钮,“下车,医院到了。”
    “……”
    燕绥之身上的安全带“咔哒”一下应声收回,接着车门也叮地一声缓缓打开。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顾晏已经把系统锁好,一边看着停车场旁边的指示标牌,一边给联络的医生发着信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起来心情略好了一些。
    昨天那样费心思哄都没能有什么效果,今天这样三两句反而凑了效。可见某些同学大概更喜欢听梦话。
    燕绥之摇了摇头,跟上去道,“我真那么回答你的?”
    顾晏撩起眼皮扫过来,那目光仿佛在说,“会不会说那种话你自己心里没数?”
    燕大教授干脆面皮不要,君子坦荡荡地道:“好吧,谁让我忘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德卡马这一带依然是隆冬,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接连下了几天雪,春藤医院旁成排的冬青木和大楼上常绿的青藤上都压了一层洁白的雪。医院门口往来的人很多,都裹着大衣和围巾,张口成雾。
    这是冬天最常见的景象,却跟昨夜梦里的截然不同。
    少年时候的燕绥之总是很难记住自己的生日是在冬天,因为那栋旧居的前后花园都有温控。那最初是因为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寒,但后来成了她逗燕绥之玩的地方。
    她总会在燕绥之生日前,悄悄调整花园的温湿度,往往只要一周的时间,别墅前后的景象就完全变了花样。幼年时候的燕绥之一度被她的把戏逗得搞不清四季,这么逗到十岁,他就彻底淡定下来,碰见什么惊喜惊吓都能泰然处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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