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位置上坐下,缓缓开口:“昨天的录音,在我脑子里回放了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所以我一夜没能睡着。我就听见我爸、我妈在耳边一直问我,苦不苦,是不是不要他们了……”
    他沉静了一下,又苦笑一声,“我说,哪能呢……我只是……”
    “我只是害怕见到他们……”
    “你知道吧?我家有遗传病,到了60岁,十有八九要瘫的,我离那也不远了,顶多再有四五年。其实这种病不是治不了,包括我妈的心肺,真要治,找最好的医院自体培植,选个最健康的备份时段,养出来的器官把病损器官替换掉就行。我都咨询过的……就是……就是总挣不够那么多钱。”
    陈章道:“如果是一个更有用一点的人,赚的更多一点,他们现在可能已经不用那样躺在医院了。所以我不想见他们,没脸见……离发病的时间越近,就越不想见,想走远一点,找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小医院等病发。”
    “这两年,每隔几天,我就跟魔怔了一样幻想着,天上怎么不掉馅饼呢,或者哪里来一场龙卷风,卷一点钱刮到我面前……每天想每天想,做梦都在想。”
    ……
    他像是把燕绥之当成了樱桃庄园里那种祷告官,把这些年的牢骚和梦话都倒了出来,越说越刹不住。
    但是燕绥之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也没有露出什么怜悯或者同情的表情,就像在听一段平平常常的话,这反倒让陈章很放松,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
    过了很久之后,陈章终于挖完了积尘已久的淤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抬起眼,不避不让地看着燕绥之,“我想了一晚,觉得……比起天上掉下一把钱,他们应该还是更想看看我吧?”
    燕绥之说:“当然。”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你所说的那些高额手术,有一些地方可以大额度减免,至少我就知道一两处。”
    陈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真的?”
    “当然,会有一些条件,但并不苛刻。”燕绥之道,“只是环境可能不如天琴星,在酒城。”
    陈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确认他这话的可信度。半晌,他才下定决心似的闭上了眼睛,又重新睁开,道:“关于……关于那件案子……关于曼森先生……我有错。”
    燕绥之看着他。
    他说完这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但不是谋杀。”
    燕绥之点了点头,“那么,你希望我做有罪辩护,还是无罪辩护,告诉我。”
    陈章捏了捏手指,道:“无罪。”
    “好。”
    “我没有做那些事情,但是……”陈章道,“但是我录了认罪的口供,注射器上有我的指纹残存,药剂瓶底部也有,还有——”
    燕绥之平静地打断他,“那些不是你要考虑的,你只要保证说实话,剩下的交给我。”
    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惊雷,穿过门墙隐约传了进来,陈章手指一颤,又慢慢握紧,突然梦醒似的道:“好,我保证。”
    阴了一整日的天终于下起了暴雨,冰冷硕大的雨点砸在屋檐墙壁上,顷刻便打湿了一片。
    街边水流汩汩直淌,很快就没了下脚的地方。
    燕绥之沿着看守所的走廊往外走,窗玻璃被雨水糊成一片,时不时有闪电忽闪着映亮半边天空。
    他默默翻开资产卡看了一眼,心说要完,还真被顾晏那乌鸦嘴说中了,余额已经可怕到买把伞都痛的地步。
    看守所再长的走廊也有个尽头,眼看着外面的雨势泼天盖地,他不得不在距离大门一米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倚着墙笑等雨停的时候,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身影正从车里出来,他肩背板直身形挺拔,撑着一柄伞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过来。
    走到看守所大门的台阶前,他微斜了伞沿,抬头朝燕绥之这边看过来。
    燕绥之一愣,站直了身体。
    暴雨中对方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依然能一眼认出来,是顾晏。
    燕绥之调出全息屏,手指轻快地发了一条信息:
    不是说晚上才到?
    顾晏根本没看智能机,撑着伞沿着台阶上来了。他在门前停下,不咸不淡地道:“隔着不到五米发信息?”
    燕绥之:“昨天发信息让我抬头的是谁来着?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顾晏:“……”
    燕大教授得以解救,当即跟着顾晏一起下了阶梯,并肩往院门走。
    “房间订好了?”顾晏问道。
    燕绥之说:“没订。”
    顾晏:“?”
    燕绥之坦然道:“余额只够在我房里加一张床,加完我现在连伞都买不起。”
    “……”
    顾大律师一脸空白,说不上来是被“加床”震到了,还是被“伞都买不起”震到了。
    但是看起来,他有点想把伞下的人丢在暴雨里。
    燕绥之默默欣赏了一下他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行了逗你的,订好了。不过你得给我解释解释,我是洪水猛兽么,加个床你脸绷成这样?”
    顾晏目不斜视,默不作声,走到街边拉开车门就把某人塞了进去。
    他自己在驾驶座坐定,把伞收起来放在了伞格里,刚要发动车子,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瘦长白皙的手。
    “给钱,房间订金。托你这张乌鸦嘴的福,你的老师真的要买不起伞了。”燕绥之道。
    顾晏:“……”
    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典当一票花了?
    第63章 准备(二)
    顾晏一开始没有动,燕绥之跟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
    “看什么,蹭到灰了?”他指尖蜷了一下,缩了回来。
    顾晏闻言目光一动,收了回去。他将车发动起来,调到智能驾驶模式,一边挑选着目的地一边道:“我只是看看,多长的手才能花钱花得毫不知数。”
    燕绥之:“……”
    尽管被顾晏盯着并不是因为蹭到灰,但燕绥之兀自摩挲了一下指尖,还是从车厢供给的清洁盒里抽了一张消毒纸巾,不紧不慢地擦起了手指。
    他每次做这种动作的时候,都有点漫不经心。像是太过无聊了,随意找了点事打发时间。
    以前在院长办公室里也一样——他每回处理完一堆事务,都会推开光脑看着窗外的绿荫放松一会儿眼睛。每到那时候,他也会这样靠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优雅又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清洁着自己的手指。
    也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
    老实说,很多无意间看见过的学生都认为,那样的姿态很赏心悦目,会让人觉得院长讲究极了,斯文干净。
    唯独顾晏有一回问他,“为什么总擦手指?”
    当时的燕绥之看电子文件时戴的缓疲劳眼镜还没摘,好看的眼睛在净透的镜片后面弯了一下,答道:“看文件累了,权当活动一下。”
    多年后的现在,顾晏借着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微蹙了一下眉心又松开,“你……”
    “嗯?”燕绥之愣了一下,抬头从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将用完的消毒纸巾叠了两叠,扔进了车厢内自带的小型垃圾碎屑处理箱。
    “算了,没事。”
    车子已经进入了智能驾驶模式,不需要顾晏再动什么。于是他点开了智能机屏幕,给燕绥之转了一份酒店订金。转完后,他看着那笔并不算大的金额,略作沉吟。
    后车厢里,燕绥之的智能机叮地响了一声,一个小条的资产卡余额变动提醒跳了出来,又很快消失。
    燕绥之从后座看过去,也许是他坐的位置角度刚好,顾晏智能机全息屏的私密模式对他没有作用,屏幕上的内容清清楚楚地印进燕绥之的眼里。
    顾晏打开的界面是实习生手册。
    燕绥之目光动了一下,落在顾晏微偏的侧脸上,“虽然这样有点不礼貌,但我还是想说我不小心看见了你的屏幕。”
    “……”
    顾晏手指一顿,眼皮抬了一下,但是没有看过来就又落了回去。手指有点犹豫着是不是要立刻关掉界面。
    “可能这个猜测有那么一点儿自作多情。”燕绥之想了想,“你是想在实习生手册上找一条合理的理由,来接济你……穷困潦倒的老师么?”
    “穷困潦倒”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带了笑,似乎觉得这种词落在自己身上有种微妙的荒诞感,但又不至于懊恼。他就像在看一场不相干的戏一样,甚至还觉得挺逗的。
    顾晏终于还是抬起了眼。
    他并没有完全将头转过来,只是侧了脸,目光朝这边偏了一下。一定要说的话,他的视线落点其实是在某个椅背,或者某个窗角。
    但燕绥之能感觉到他的余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在斟酌着怎么接燕绥之这句问话,可能想要嘲讽挤兑但又因为某些原因有点犹豫。
    这种表情燕绥之很熟悉,很多年前还在学校的顾晏也会这样。这在冷冰冰顾同学身上并不多见,以至于每回看见,本性有点混账的燕大教授就总想逗两下。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就像上次那个一万西的工伤?我后来闲着去翻了一下,那条腿可能只值6000。”
    “……”
    这话一出,顾大律师毫不犹豫收起了全息屏幕,仿佛多看实习生手册一个字都能瞎了眼。
    看见顾晏关了屏幕,燕绥之反而笑了一下。
    “你如果实在无事可做,我建议你反省一下。”后视镜里印出顾晏面无表情的脸,“照你这速度,那点余额不够你活到明天。”
    “没关系,菲兹小姐说过,明天这个案子的委托金会到账一部分。”燕大教授非常乐观。
    顾晏:“……”
    这种无缝衔接不留余地,后续资金不小心晚一天都能饿死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他实在无话可说。
    智能驾驶自有感应和导航系统,并不像手动一样,需要配合车窗和两侧的后视镜来看路况。所以暴雨之下,每一扇车窗都被水流打得一片模糊,将一切隔绝在外。
    这种天气的傍晚总是黑得像入了夜,窗外时不时有灯光亮成一片,又很快划过。
    燕绥之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窗外。从他的表情很难看出来他是单纯地出神还是在思考陈章的案子,又或者只是看看模糊不清的灯火夜景。
    “顾晏。”他看了一会儿夜景,忽然出声。
    前座的顾晏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两天来回不断的行程让他少有休息的时候。也许是车内封闭却安静的氛围合着车外的雨声,莫名让人觉得困倦,他没有睁眼,只低低应了一声:“说。”
    “我其实非常庆幸进了南十字律所。”燕绥之温声道,“当然,这有很多机缘巧合的因素在里面。”
    顾晏似乎已经有了睡意,过了一会儿才又应了一声。但因为过于短促,听起来像是并不相信燕绥之这种说辞。
    “不过我很庆幸碰见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燕绥之道,“因为你非常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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