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曙看到白金氏吃力地把沉重的布料和旧衣裳晾在麻绳上,并细心地展平,他看到她那双手,半蓝半白,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洗不掉!他的心突然一酸,他如果能快点长大,就能帮奶奶了。都怪他,贪恋奶奶和爷爷他们的温柔和爱意,不想长那么快,只想一直在他们怀里。却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是半百了,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烽烟炮火,即使他们再怎么保养,也还是饱含了沧桑的。他突然就有些痛恨自己了,爷爷和奶奶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白金氏满足地转头看乖孙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他脸上的两条泪痕,吓得跳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她慌忙地、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焦急地询问。
    “奶!”白曙狠狠抱住白金氏,他太不应该了,白金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还要这么吓她!
    白金氏见乖孙没什么事,松了一口气。乖孙很少流泪,甚至于不流泪,他这次突然流泪太反常了,太出乎意料了!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乖孙是在为她哭,她的心软软的。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即使生了五个孩子,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血脉中切割不断的联系。这就是她的孙子,永远是她的孙子。无论他前辈子是什么,他这辈子就是她的孙子。
    第29章
    ·
    快过年了,整个白家开始弥散着一种热闹的气息。
    白曙已经换上了白金氏做的絮棉中山装,白金氏的染色技巧真是不错,她把旧衣也一块儿染了,染成了和布料相同的颜色,裁剪的时候,就把旧衣料子当作口袋进行裁剪缝合,所以白曙的这身衣服虽然是打了“补丁”,但是要细看才能看得出是“补丁”。白金氏为此相当自豪,虽然现在大家都以穿打补丁的衣服为荣,但是她内心深处,到底还是不认同的。虽然她做不到反抗这种审美,但是花点小心思,还是能做到的。
    “哟,乖孙这一身,看着就像旧社会的小少爷!”白三朝看着小小年纪就已经显出几分俊美的白曙,有几分自豪,又有几分愧疚。自豪于,白曙不愧是白家的种,遗传了白家俊俏的外形,愧疚于,乖孙明明就白家的小少爷,却不得不藏着掖着,享受不了白家小少爷应有的优越生活。
    “禁嘴吧,你!”白金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话是能说的吗?为老不尊!”现在国家反封建的思想潮流还火热着呢,糟老头这话要是被革命热情高涨的分子听到了,他们一家准没好日子过!
    现在是民主国家,不兴老爷少爷那一套!
    白三朝见老妻是真的恼了,干咳了两声转移话题:“你前个儿跟我说老二媳妇也想出去工作?”
    白金氏放过他,没再揪着他的错处,她把乖孙放在床上,小心地帮他把被子盖好,继而说道:“老二媳妇还是出去工作工作的好,不然一直在家里,胡思乱想,不好!”
    老二他们夫妻俩想要把白曙过继过去的想法,她自然看得出来,她也不反对的,但是都快一年了,他们都没有提出来,也不知道这俩到底顾忌些什么!
    白三朝和白金氏那么多年的夫妻了,从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以后多让乖孙跟老二他们接触接触,老三他们夫妻俩恁不靠谱了!”在白三朝的想法里,白曙以后肯定是要继承白家的,奉养老二他们夫妻也是他的义务!
    白金氏点了点头,继而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你到底帮老二媳妇搞定工作了没?”
    白三朝被白金氏的这一眼煞到了,都老夫老妻了,这老婆子还勾着他!哎,这老婆子真是爱惨他了!
    “已经找好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当初赵家媳妇的工作就是他帮忙找的。
    “在哪?做什么的?”白金氏把白曙打理好之后,就把灯关上了,她一边往床上走,一边问道。
    “跟赵家媳妇一样,都在广和居。老丁前个儿跟我说,他那缺一个算账的。老二媳妇不是跟她那秀才爹学过算账吗?我就跟老丁提了一嘴巴,他同意让老二媳妇试试。”广和居在战争中被国家收管了,老丁是广和居的掌柜,他在广和居很能说得上话,一个会计,他还是能做决定。
    白金氏对这个安排很满意,白玉氏不仅是个好吃的,还是个蠢呆呆的,她和赵家媳妇的关系非常好,她们俩在一处上班,她放心。哎,都是些蠢货,让她老了还那么操心!
    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等白三朝和白金氏的呼吸趋于平稳的时候,白曙猛地睁开了双眼。他刚才刚想睡着的时候,脑中浮现了一幅令他心惊胆战的画面!画面中,是一个陌生的街道,天空正下着大雨,有些坑洼的地方已经蓄满了水,偶尔有一辆车经过,溅起水花,溅到了路边屋檐下躲雨的人,引起了一阵骂声。此时,白三朝匆匆忙忙地从一个胡同里冲了出来,正好撞到了一个人,不小心被撞倒在地上,这时候,一辆车从拐角冲了出来……后面的画面,白曙没有看到,因为他已经醒了,害怕地醒了!
    临近年底,正是广和居最忙碌的时候,白玉氏上工后,根本就是成了被抽打的陀螺,转个不停,家里的活儿,自然做得就少了。刘英的书店,在年底,工作量也不少。于是乎,家里的活都压到了冯秋兰和白芳身上。刚开始的时候,有婆婆看着,冯秋兰不敢偷懒,但是随着要做的活越来越多,冯秋兰不开心了,虽不能罢工,但是偷懒还是能的。
    这两日,白曙因为心里放了事,心神不宁,白金氏把精神都放到他身上,没注意到老大媳妇把活都扔给了白芳。等白曙恢复了正常,她这才发现家里的活都是白芳在做。她顿时怒了,叉着腰,就去找冯秋兰算账。
    白三朝在白金氏出门之后,探出脑袋张望,想要趁机出去溜达。这两日,也不知道乖孙怎么了,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边,只要一没看到他,他就开始哭!老婆子心疼乖孙,转头就把他拘在家里陪孙子!他已经两天没出门了,那些老家伙肯定在念叨他了!
    “爷,哇……”
    白曙看到爷爷要偷溜,赶紧使出了杀手锏。
    “哎呦!乖孙哟,乖孙!停停停,爷爷我不出去,不出去!”白三朝头皮发麻,赶紧收回跨出去的脚!真是造孽呀!乖孙离不开他,他起初是很自豪的,那老婆子成天围着乖孙转,也不见乖孙舍不得她!但是,现在这情况,他真是左右为难呀!
    白曙是干打雷不下雨,见爷爷不出去了,就收了声,恢复了正常。
    “爷,在家!”白曙强调。他现在说话越来越流利了,但是因为天生就不是话多的人,所以也很少说话。
    白三朝眼睛一转,笑得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乖孙,爷跟你打了商量,爷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他知道乖孙聪明,肯定能理解他说的话。
    果然白曙想了想,点点头,“玩!”他不可能一直这样拘着爷爷,他必须要知道发生事故的地点在哪里,爷爷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白三朝乐了,他快速抱起白曙,拿了件厚外套给他披上,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千万不能让老婆子看到!
    等出了家门,白三朝长舒了一口气,白曙看着好笑,不就是在家里呆了两天吗?用得着像是刚出笼的小鸟一样吗?就跟奶奶说的一样,恁孩子气了!比他这个孩子,更像孩子!
    白三朝可不知道乖孙对他的评价,若知道,他肯定是气急了,怪老婆子败坏他在乖孙心目中的形象。
    “走,爷爷今个儿带你去看看大都城!”白三朝兴致勃勃,他早就想带乖孙出来了,老婆子一直不许,没想到今天歪打正着了。
    还没走出猫儿胡同,白曙就听到一声吆喝:“木梳嘞!桃木的。”他的眼睛往那边看了看。只见一个满脸喜气的中年男人,挑着扁担,扁担上放了好几把木梳。
    白三朝也看到了这卖梳子的,这还是个认识的咧,“小竹,又来卖梳子啦?”他跟这卖梳子的游商打了声招呼。
    小竹脸上带笑,嘴巴倍儿溜:“白叔,怎么,今天要买梳子给婶子吗?我这除了桃木的,还有梨木的,这是枣木的,这是杏木的。结实耐用,包准好使!”他说着就把担子放下,拿出一把把梳子,展示给白三朝看。
    这是他遇到白三朝时的习惯,虽然白三朝每次都不买,但是他听得认真,所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客户。做生意的,不就是这样吗?遇到每一个客户都认认真真的。
    而这一次,他不懈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有没有更好些的。”白三朝把乖孙放到地上,去查看一把把梳子。
    小竹惊讶,他非常激动,没想到这白叔竟然会搭话,竟然真的考虑要买梳子。小竹到底是走街串巷,在大姑娘、小媳妇儿面前历练过的,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把木梳挑子敞开了,摆出一个大漆梳妆匣子。一层层的格子,铜质的疙瘩拉手锃光瓦亮,一层格子一个小抽屉,里面各式各样的梳子都有。本色的,清漆的,大漆的,褐色的,黄色的……应有尽有。白曙看得眼花缭乱。末世,很少有人会去留意自己的头发,像他,上辈子头发就是拿刀刮的,短得不能再短了,没用过梳子……
    “叔,您瞧瞧这檀木梳子,上次杨大娘就是买了把檀木梳子,她原本整宿睡不安稳,气色不大好,用了我这梳子时候,一夜睡到大天亮,气色也好了。还有这枣木梳子,上次丘大娘在我这买了一把,现在发质明显变好了……”
    小竹满嘴的舒经活血理论,张口就来各种真实案例,都谁谁买了什么 ,现在身体好了,眼不花了,睡得香了,头不疼了,止了咳了……
    白曙惊奇地看着他,心中佩服,这人说了那么多,嘴巴难道不累么?一把梳子都能被他夸上天!真是有够能的!这卖东西也是凭本事的,像他这种嘴巴拙的,看来是成不了这样的小商人了。白曙颇有自知之明,在游商这个职业上划了个叉叉!
    选木梳相当讲究,白三朝朝小竹摆摆手,示意他停下。小竹闭嘴了,白三朝拿起一把梳子,如老学究一般对白曙说道:“乖孙,爷跟你说选梳子,硬木最好是果木,枣木是上品。选的时候,要找那些没有虫眼、没有节子、没有枝丫、没有空心的。你看这把枣木梳子,用料是好料,做工精致,上面的‘西山夕阳图’刻得自然流畅。再看看齿儿,非常规整,中间略后,梳边梳尖薄且非常润滑,整个梳身润泽,手感非常好!是难得的上品。”
    白曙听得认真,他以前从来没想过一把小小的梳子,竟然还有那么多的说法。
    一旁的小竹憋得厉害,白三朝一讲完,他就开始奉承了:“白叔,您知道得真多!您眼光也是够毒辣的,您手上拿的那把是花市那边的老师傅做的,我好不容易才抢到这一把。只有这么一把!”
    白三朝笑了笑,是不是只有这一把,他不知道,他想要买梳子,也只是为了防止老婆子生气,买点东西回去好哄她。
    “这得多少钱?”白三朝虽然不是真的没钱,但是不讨价还价,人家还以为他是冤大头呢!
    “这得一块,只此一把,卖了就没货了!”小竹心喜,终于做成这一单了!万事开头难,一单卖出去了,他一定能卖第二单!
    白三朝想了想,拿出了九毛五分,“诺,给你。”看在他每天挑着重物走街串巷的份上,看在他每次见到他都带笑的情况下,还是别那么狠了,能少五分钱,也算讲价成功了。
    小竹像是吃了大亏一样,可怜巴巴地接过钱,“哎呀,白叔您真是精明。哎,谁让我们是老朋友呢,少五分就五分。”
    白三朝把梳子装进口袋里,还拍了拍,安定地想:有了这把梳子,老婆子就好应对了!他告别了卖梳子的小竹,便意气风发地对白曙说:“乖孙,爷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第30章
    ·
    白三朝叫了一辆带篷子的三轮车,车子往和平门外走。那拉车的大爷长着秃头,看着不大正派,但是白三朝似乎跟他颇为相识。
    “老韩,近来生意可好?”白三朝笑着跟他拉家常。
    老韩一边蹬着车,一边回他:“还成,最近接了个幼儿园接送的活,还算过得去。”
    白三朝点点头,“现在国家稳定了,但是你还得悠着点,要彻底洗白,你就得忍着咯!”
    老韩“哈哈”地笑出声儿,“这生活,虽然穷了些,但是活得有滋有味的,也挺好的,不用担心炮火,不用担心哪一天就一命呜呼了!”
    白三朝非常认同他的说法,华国现在虽然穷,但是它给了大家伙一个机会,一个享受安宁从头再来的机会。在解放之前,老韩是混道上的,命是在刀子口上悬着,幸好国家成立了,他才得以改头换面,从新来过。虽然拉车没有以前在道上的时候赚得多,但是他现在至少可以和家人活在阳光底下了,不必要担心自己哪一日出了事,连累家人。
    很快,老韩拉着白三朝到达了目的地。
    白三朝下车的时候,给了老韩一块钱,刚想离开。老韩就把他叫住了,“可用不了这么多。”他找出九毛钱递给白三朝。
    白三朝接过钱,“哈哈”一笑,没说什么,抱着白曙就往热闹的地方走了。
    白曙看了眼踩着车子远去的老韩。在寒冷的冬日,他只穿着单薄的褂子,却也浑身是汗。
    白三朝感觉到了乖孙的视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现在所处的时代,既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的时代。”
    白曙看着白三朝,没法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白三朝轻笑,没有解释,“走,爷爷带你去见识见识!这可是大都城最有意思的地方了。”
    白三朝身体算健朗,抱着白曙走,竟一点儿也不累。他带白曙来的地方正是琉璃厂,琉璃厂的书画大棚,此时正热闹。
    他们停在了一个画花卉的大棚。掌柜的一看到白三朝就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白爷今个儿可是带了小孙孙来,看这小公子生得眉清目秀,长得真好,有幽兰的清俊。”
    白三朝只抿着嘴笑,这掌柜姓侯,嘴巴最是会夸人,他此时说白曙长得俊,像幽兰,是有缘由的。只因他家画棚里的画家,此时画的正是兰花。
    那兰花画得出奇的沉稳大度,不张扬自个儿的气质,随意勾画的几笔,就凸显出了兰花特有的沉静幽雅。那画已经到了尾声,画师正提笔题字,只见他摒住呼吸,果敢地挥毫,虚实相济,行云流水。等停笔的时候,那画师抬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白三朝和白曙,眼睛一亮,也不知道是真的觉得白曙像幽兰,还是听了掌柜的话后,临时想出来的。只见他再次拿了画笔,在兰花旁的一空白处添了个小人儿,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清瘦沉静的小男孩。
    “真不错!”白三朝看着那刚添上的小人儿。画师的技巧不错,那小人儿长得和乖孙神似,使他忍不住满意地夸出声来。
    侯掌柜欣喜,给画家一个嘉奖的眼神。
    白曙看到了这个眼神,觉得有趣,他一点也不反感对方的做法,因为他真的挺喜欢这幅画。
    “喜欢?”白三朝看到乖孙眼中淡淡的欣喜,生出了逗他的想法。
    白曙抿着嘴没有说话,爷爷眼底的恶趣味他可看出来了。想逗他说话呢!
    “乖孙,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怎么会知道要不要买?”想要乖孙说话可真不容易,这小子,只会一字一字地蹦出来!哼,按他说,他肯定是能说话的了,但就是懒!他今个儿就想逗逗他,若是他说了个小长句,他就能在老婆子面前得瑟了,这可是长脸的事!
    “买!”白曙的确喜欢那幅画。
    “哦,买什么?爷爷不知道曙儿说什么。”白三朝可有些郁闷了,小乖孙到底像谁呢?惜字如金!白家也没谁这样的呀!这样可不行,嘴皮子溜的,总是比嘴拙的活得顺乎!
    侯掌柜身边的画师忍不住开口:“小公子说要买这副兰花小儿图呢!”
    白曙看着那画师,点点头。
    侯掌柜见自家画师坏了客人逗孙的乐趣,忙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你这没眼力见儿的!”
    画师挨了一掌,委屈哒哒地站在一旁。明明他说的没错呀,小公子都点头了。怎么就挨了掌柜的骂了?
    白三朝哈哈一笑,戏谑地对侯掌柜说:“那小画师,该不会是你家公子吧?”长得倒有几分相像,最重要的是,那么蠢的画师,那么年轻的画师,竟然能在众多书画大家的画棚中享有一个角落,没关系,他可不信。
    侯掌柜笑了笑:“见笑了,见笑了,那蠢货是我小侄子。”
    果然如此,白三朝也没再逗白曙,直接说道:“这画我要了,待会儿干了来取。”
    “好咧!”侯掌柜开心地应道,并和气地问道:“店里来了一批名家画作,您老再看看,有什么看得上眼的?”
    白三朝摆摆手,“不必了,我今个儿带孙子出来随意瞧瞧。”懂行的都知道,这琉璃厂的书画作,鱼目混珠,真假难辨,好些工匠做得跟原迹一样,是真是假难说。他今个儿可没那心情去鉴别。
    “咦,老白?”一个惊喜的男声从白曙他们后方传来。
    白三朝一回头,笑出了声,“老丁!你今个儿也带孙子出来?”
    白曙好奇的看这来人。老丁,这名字他听说过,是广和居的掌柜。这老丁长得像个弥勒佛一样,满面红光,他身上抱了个小号的弥勒佛,也就是他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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