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之美好,会给年轻的人的内心情绪,很多微妙的注脚。
    青州的初春,霜雪从寒冷青瓦顶上退去,退过乌黑色的,潮湿的石头阶梯,最后退成了最后一盘羊肉上的雪白筋络。
    “小二,再给小爷切一盘萝卜。”
    东市旁的一家撑着油布的暖锅摊子上,廉价的饮食,每一盘肉,每一盘蔬菜却都很实在,人们被滚烫的汤烟熏红了鼻尖头,天虽然很冷,大多数人还是脱下了外袍,随意丢在竹篾框子里。一隅天地里高谈阔论,乾坤如沸腾的水,日月如沉浮的肉。
    顾有悔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在釜中搅动乾坤。一片薄羊肉如滚汤中三下两上,鲜红如云霞的颜色就翻了白,他将一碗椒酱往她面前一推。肉裹椒酱蹭出温暖的油光。他收回手,撑着下颚看她。
    “你吃。”
    纪姜夹起肉片,沿着边沿咬了一口。椒酱的鲜辣窜入口中。
    宫廷里也吃暖锅,但香料讲究,器皿精致,她被要求举止得体,哪怕是食腥膻之物,也不能舍优雅风度。
    见她细嚼慢咽,顾有悔看得着急,举起筷子又涮了一片。
    “宫里的吃法,真磨叽,这样,嚼得出肉汁鲜味吗?”
    说着,他一口将滚烫的肉片塞入口中,烫得自个差点跳起来。
    纪姜抿嘴忍着笑,放筷倒了一杯茶与他。顾有悔忙接过来灌下,这方好些。
    “特意带我吃这个做什么。”
    纪姜夹起肉片来,又咬了一口。
    顾有悔放下茶杯,“先说啊,是我师兄说的,你们宫里,每年年节都要赐暖锅宴,你头一年不在帝京……”
    他顿了顿,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便起筷在烫锅子里翻萝卜。
    纪姜将那块肉慢慢地咬完,笑着问道“怎么不说了?”
    顾有悔低头着头,“说什么啊,反正宋简是个混蛋,绝不可能体谅你的艰难了,你又是个糊涂,我是没办法把你从宋府里拧出来了。不过,我这次回青州,也就不走了,师兄把小镜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事,我都看得见。”
    纪姜放下筷子。看着他被烫烟熏红的鼻子尖:“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已经不怎么去想过去在帝京的事情了。”
    顾有悔抬头道:“我觉得不值得,哪怕我认为……”
    他拿捏了一下语气,“哪怕当年……你是有过错吧。但你这代价,也算是付得够大了。”
    纪姜笑了笑,“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
    “同情你啊!”
    他终于翻出了一片萝卜,夹在嘴边吹着。
    “男人没什么好同情的,行走江湖,谁不是血海深仇,身上几个血窟窿的。折磨女人,算好汉?”
    纪姜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她不大愿意和顾有悔论起宋简的事。宋简究竟是不是个无情的人。关于这点,她在宫里多年,心之敏锐,人性修炼,她比陆以芳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以芳能看出的,她身在其中,又怎会全然不觉。
    “对了,你刚才说回青州……你之前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吗?”
    顾有悔“噢”了一声。
    “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兄让我下了一趟江南,去寻邓瞬宜。”
    “邓瞬宜?”
    纪姜一怔,“他怎么去江南了?”
    顾有悔叹了口气,旋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他们平西侯府出了大事,公文已经下到地方上了,老侯爷联合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弹劾梁有善,结果弹劾不成,被下了诏狱,年初判的斩刑,邓瞬宜运气好,从帝京逃出来了。”
    邓瞬宜这个名字,已经在纪姜的脑子里开始消隐了,但是往回忆里一捞,还是捞得出来他的形象。邓瞬宜待她,是没得话说,就算她倒了合卺酒,锁他在公主府门外,让她在帝京的贵族面前丢尽脸面,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说过她的半分不是。而且,邓家一门,是累世的公卿啊,说杀头就杀头。着实令纪姜心惊。
    “你们找他做什么?”
    顾有悔摇头,“我懒得想这些,左不过是东厂和我爹之间的那层遮羞布要捅破了,你想想呢?”
    纪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下过肉,汤面起了一层血泡子。看起来有些脏污。
    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一内一外抬着自己弟弟的龙椅,之前因为青州叛军的缘故,还算是同心协力,但自古官不容宦,拉锯出血来是迟早的事情。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定是拿住了要害,但却被梁有善先下手灭了口,那这个要害,很有可能是在邓瞬宜的身上。
    想完这一层,纪姜忙道: “那你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有悔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来青州了”
    “我本来在杭州府找到了他,准备带他回琅山,谁知道,宋简的人在半路上截住他了,结果,他听说了你在杭州的事,就死活不肯跟我走了。”
    纪姜怔住。
    汤已经要烧干了,沉底萝卜几乎被煮成了泥巴。
    外面突然跑进来好多人,顾有悔侧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哟,下雨了。”
    青州开春后的第一场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不多时,头顶的油布就被淋得噼里啪啦地作响。狭小的摊位上瞬时挤满了人。
    顾有悔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和人群隔开来。
    “公主,下回打死我也不带来你这种地方了。”
    纪姜仍旧没有应声,顾有悔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顾有悔,就算是拖,你也该在杭州那边把邓瞬宜拖回去!”
    她突然提起声来,目光也冷了下来。
    顾有悔想起邓瞬宜但是那绝决地要和他拼命地模样,脖子一哽,顶道“我到是想拖,那小侯爷,细胳膊细腿的,拿着把刀逼我放他走,我有什么办法!”
    纪姜抬起头,抿唇盯着他的眼睛。
    顾有悔被她看得背脊发冷,“诶……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跟殿下说话。我……”他手足无措,在顾有悔的眼中,父亲也好,纪姜也好,这些在政治旋涡里如腌菜一样打旋的人,活得精致又疲倦。
    “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个眼神,和林师兄知道这个消息时候的眼神好像。”
    纪姜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来:“你师兄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顾有转过身,不可思议道:“奇了,公主怎么知道师兄有话对你说。”
    话音刚落,摊子主小心的走到顾有悔身边,弯腰低头在他耳边道:“这位小爷,宋先生来了,要找……这位姑娘。”
    听到这话,纪姜忙站起身来。
    宋简亲手撑着一把伞,一步一步走近暖锅摊子。雨下得有些大,他的袍衫一角已被濡湿了。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爷……我……”
    “这是你该说话的地方吗?”
    宋简放下手中的伞,拖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一旁的张乾连忙接过来,倚在椅旁。
    躲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时气氛诡异,面面相觑。
    张乾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快走。”
    说完,将一枚银锭子抛给摊子主“换锅,再给我们爷切一盘羊肉。”
    众人连忙拔腿散入雨中。
    纪姜正要上前,顾有悔却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后。“跟她无关,我拽她来的,你别和他过不去,你若非要罚他,我把我这身皮肉拿给你去打。”
    宋简笑了一声,抬腕挽起袖口,又从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
    摊主上来换锅子。又将新切的一盘羊肉也端了上来。宋简夹了一片,投入沸腾的水。而后用筷子点了点对面的桌面儿。
    “顾有悔,顾仲濂口吐锦绣,你一点都学不到。先坐。”
    他们是两个做派的人物,虽然年轻时也曾在一个酒桌子上聊过女人和国政,但年岁已久,一个在仕途为官,一个在江湖做草莽,到头来,明明相互看重的两个人,现在谁也欣赏不起来谁。
    顾有悔见他没发坐,便撇了撇嘴,把剑倚在他的伞边。撩袍坐下来。
    宋简新取了一个酒杯,推到顾有悔的面前。起身,亲手拿过了酒壶。纪姜伸手想要替他,谁知他却避开了。
    “不用,你跪着。”
    第27章 菜根
    将近二月的天,宋简也把厚重的大毛氅子弃掉了,但他还是怕寒,添满顾有悔与自己面前的酒后,便放下酒壶,撑开手掌,靠近暖锅底下的火炉子。
    炉子是新换的,炭正烧得红,宋简半张脸烘在明亮的炭火旁。世俗的温度度给他一层可怕的人情味。但他腕上的沉香珠,却在含着雨气的羊肉腥膻味中,散出沉重又优雅的隐香。
    纪姜缩回自己的手。
    “能回去跪吗?不要在他面前。”
    宋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浑浊的酒入口,不免皱了皱眉。
    他侧头看着纪姜。
    “你知道我最恨你的地方,一二再,再二三地犯。临川,你要别处一时的暖可以,顾有悔出得起价钱,我就把你卖给他,我身边,不缺奴婢伺候。”
    顾有悔捏紧了拳头,他一把撑着桌子站起来,“宋简,你当着我的面羞辱她算什么,她若要跟我走,早在长山就走了,还会被你和宋意然作践到这个地步。”
    宋简仰起头,迎上顾有悔愤怒的目光。
    “你既然知道,你还找她做什么。看她犯……”
    他轻咬住舌头,最终没有忍心把最搅她心肉的那个字吐出来。
    汤水煮沸腾,咕噜咕噜的声音和着顾有悔与宋简的话声灌入纪姜的耳朵,这是在讨论什么呢?这是在翻她的心!宋简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不肯言明的要害之处,她可以受辱,但她不肯被宋简在顾有悔面前如此剖白。
    她低头看向宋简,宋简也将好侧过头来看她。隔着水汽的这么两相一望。两个人的心都是透亮的。纪姜闭上眼睛,屈膝在宋简身边跪了下来。宋简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子一道低垂膝盖触地的那一刹那,他的膝上也隐隐一阵寒疼。
    焚琴煮鹤,以及碾碎梅花做马肥。
    宋简曾经是琴,是鹤,也是梅花,如今,他是焚琴煮鹤的火焰,也是碾碎梅花的那一只手。轮转之后,他在高处,纪姜在低处,他是想她把自己经历的痛全部经历一遍的,可人和人,如何能重叠彼此的人生呢?
    他并不十分开怀啊。
    “好了。”
    他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酒杯,“顾有悔,你坐,咱们把这一巡酒干了。”
    顾有悔坐不下来。
    “顾小爷,你坐吧。”
    她换了一个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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