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因这后头还有一桩巧宗儿,杜记瓷窑虽由陆念稚总管,但也有杜振熙一派的管事间中分管事体,这两三年来隐隐有和陆念稚名下管事争锋分权的势头,昨天是杜振熙整生,到得晚间瓷窑活计松乏时,杜振熙一派的管事就打着为小主子庆生的名号,招呼守夜班的窑工吃酒耍乐。
    这原是奉承上头、拉拢下人的寻常手段,无意间趁了老苍头的意,他们受人指使,本待“牺牲”几个青壮男丁,暗中一合计便顺势推原本“该死”的青壮男丁随人一处吃酒,换上各家老弱妇孺顶夜班,这才造就出“死了老婆又死娘”的惨烈局面。
    以老苍头为首的几户窑工人家收钱办事,哪里晓得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是谁,再肯拿命去换财帛,临到头舍不得家中青壮男丁,整好偷梁换柱拿无用的妇孺顶上。
    真论起来,倒是杜振熙的人无意间“成就”了他们的私心。
    不过指使他们的人只先给了一半好处,剩下一半横财还得等事成后才能拿到,老苍头浑浊双眼闪闪烁烁,不再偷觑杜振熙,只嚎得越发卖力。
    殊不知这桩巧宗儿确是无巧不成书。
    杜振熙一派的管事打着为她庆生的名头,本就是伺机而动好支开“不该死”的人,不成想眼前这帮“该死”的人不仅该死还心狠手辣,舍不出家中男丁,倒舍得将老弱妇人推出去送命。
    这是打量着日后发横财留得男丁在,不愁填补不了家中婆娘的缺。
    话说回来,这帮人要不是心思龌龊眼界腌脏至此,也受不动财帛指使!
    杜振熙即觉腻味更觉恶心,生不出半分恻隐,笑容愈深愈讥讽,任由阵阵哭嚎抑扬顿挫,掐着声起声落的空档好整以暇地再问,“喊的什么冤我听明白了。只是不知道,诸位这冤屈是冲着谁来的?”
    她回回开口,每每都是明知故问,围观路人不信杜振熙现身前不知道外头在闹什么,问的特么不都是废话吗——喊的自然是被东家草菅人命的冤,自然也是冲着杜府来的。
    一时替死伤家属抱不平的喝骂声声,倒是那老苍头闻言心头另有计较,想着背后指使他们的人递到他耳边的话,明里暗里是冲着瓷窑总管、杜府四爷陆念稚去的,当下老痰一咳,对着杜府门前石狮啐了一口,引来众人注目就扯着嗓子开了口。
    “瓷窑还轮不到个毛头小子主事!让杜府陆四爷出来说话!”老苍头老眼血丝赤红,满是悲恸愤懑怨恨,几近声声泣血,“陆四爷总管杜记瓷窑,这冤屈自然是冲着陆四爷来的!”
    杜振熙等的就是这句话,先前她只问不接话,此刻更无心打嘴仗穷理论,只干脆利落地扬声道,“既有冤屈又有债主,合该去衙门敲鼓打官司请官老爷论断!大早朝戳在我杜府门口嚎丧,还指望着嚎出个青天大老爷不成!”
    有冤就去官府喊!
    这话不仅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大有不怕把事情往大闹的强势!
    围观路人瞠目结舌,老苍头等人更是忘了哭忘了闹。
    说好的闹得杜府不得不交出陆念稚,然后杜府坏了脸面声名还不得不花钱消灾,私下安抚他们好了结事体呢!
    怎么和背后指使他们的人说的不一样,杜府怎么不按着常理出牌?
    老苍头忙忙朝后打手势,示意同伙别忘了做戏,一颗老心飞快直转。
    果然毛头小子不顶事,这杜府七少到底年轻气盛,还当抬出官府他们就怕了不成?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左右吃亏的不会是他们。
    杜府再有权有势,难道还能当堂扭转黑白、再逼死他们几条人命?
    这局面虽出乎意料,但也容不得他们退缩,一退缩反而显得他们心虚气弱。
    硬着头皮也得上!
    想到没到手的横财,老苍头梗着脖子道,“七少话说得倒响亮,只盼杜府到了官老爷跟前别仗势欺人!还请乡亲父老为小老儿等人做个见证!”
    围观路人不管出于何种心态,就没有愿意错过这场大戏的,当下纷纷出身力挺死伤家属,反倒咬着杜振熙的话茬,先就吆喝起见官来,有那心急热切的甚至等不得就伸手伸脚,扶起跪倒一片的死伤家属就要往衙门去。
    台阶上惊呆三连的杜仁和杜曲回过神来,齐齐上前去拦杜振熙,且不论父子二人代江氏出面的真心假意如何,疼杜振熙的心却是一式一样的,半是急切半是后怕的又劝又训道,“小七!你不想着把事情压下,怎么反而往大了闹腾!你没经过事,且先回霜晓榭安生等消息,这事还是得请恩然出面!”
    “是要请四叔出面。这些’苦主’是冲着四叔来的,自然要请四叔亲自出面过堂审。”杜振熙有意无意地避开二人的阻拦,偏头再一扬声,“去取四叔的名帖,’请’诸位’苦主’一道往衙门去!”
    装背景板的明忠、明诚闻声而动,一人去请陆念稚拿名帖,一人则吆喝着杜府家丁,涌下台阶“请”死伤家属动身上路。
    杜记瓷窑在城郊,属于广羊府直辖县的管辖范围,要打官司自然要往对应的地头县衙去打。
    众人一瞧杜府家丁这般利落架势,便知杜府早有准备,心思各有转换瞧热闹的兴头却没变,反而越发浓烈,提脚就纷纷跟了上去。
    杜仁和杜曲见状又是一愣。
    杜振熙收起讥诮,笑容略无奈。
    她无法和杜仁、杜曲解释,方才那些刺激人的作派是她暗搓搓请教过堂子出身的竹开,现学现卖的糙话,为的就是刻意引导老苍头等人,将事情拐向“见官”的路数上。
    唐家玩阴的,他们就玩阳的!
    杜振熙揣着小心思做出副气狠了的样子,推着杜仁和杜曲往里走,嘴里哼道,“瓷窑出事又不是杜府愿意的!没得叫人泼了脏水一味服软,有理没理见官再分辨,杜府行的端坐的正,不怕影子斜!”
    杜仁再糊涂杜曲再木纳,看到明忠、明诚的行事也回过味来了。
    陆念稚始终没露面,这番行事背后要是没有陆念稚的坐镇,甚至示意才真是有鬼了!
    杜仁心下一权衡,拉住要去追杜振熙的杜曲,沉着脸摇头道,“东府的事,且有恩然做主。我们只管留在家中,先去陪清和院安抚你祖母是正经。”
    做老子的不想趟浑水,做儿子的杜曲再担心,也值得唯诺应声。
    散去人群的杜府瞬间清静,城郊杜记瓷窑却是一片混乱。
    先前受杜振熙半夜指派,往瓷窑安抚窑工的管事一行人无功而返,反而叫死伤家属“拱”回杜府门前闹事,其实是杜振熙有意安排,刻意捉了个年轻不经事的管事出面,才好造就后来的“喊冤”局面。
    现下杜振熙撵着往县衙见官的死伤家属路过瓷窑一看,果然就瞧见安家和唐家的马车停在外头。
    如今杜府占着瓷窑五成大股,安家和唐家割据剩下五成股份,瓷窑出事杜府猝不及防,自然有安家、唐家的人将消息送到安大爷和唐加明跟前,二人各自带了人手钱财,先就往瓷窑来,正忙着收拾烂摊子。
    县衙接了新鲜出炉的诉状,昨晚窑炉爆炸闹出的动静不小,早已有县衙官兵往现场来,半道遇上明诚并杜府家丁“请”着死伤家属回转,两厢一碰头就直奔县衙去。
    这动静更大。
    安大爷和唐加明留下人手坐镇现场,错眼瞧见杜振熙坠在扬尘而去的人群后头,双双上前,开口就是不赞同,“七少!这样的事怎么反倒闹到要见官!”
    口吻倒和杜仁、杜曲如出一撤,正常人想的都是大事化小,小事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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