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朵:“朋友之间,要有借有还,这些钱要是送我的,不是打我的脸么?”
    众人不说话。
    程征的嘴唇动了动:“一共五十来万。大家依次报个数。”
    严冬第一个说:“我这里,有六万。”
    唐朵开始在纸上记数字和人名。
    齐丞:“五万。”
    廖岩:“二十。”
    齐丞立刻给了他肩膀一下:“操,你小子现在赚这么多!”
    廖岩傻笑。
    其余的人依次报数,直到最后,传了一圈。
    许久不曾吭声的连晓峰竟也从兜里拿出一张卡,放在面前,脸虽然是对着唐朵的方向,眼睛的焦距去找不到。
    他说:“我这里也有三万多。”
    唐朵停下笔,抬眼看了他一眼:“你的钱我不能要,你留着看好眼睛,将来等有机会做手术了,有的是地方用钱。”
    连晓峰攥着双手,好像想说什么。
    唐朵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拿着写好的一叠欠条,依次按照顺序摆放在转盘上,然后转到每个人跟前。
    “这是欠条,大家看看都对得上么?十万以下的,期限十六个月,十万以上的,二十四个月,利息百分之五。”
    廖岩率先道:“大嫂,不用利息!”
    唐朵也没跟他争辩,只道:“那就到时候再说。这个期限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为难的,为难的往前排,我尽早还。”
    众人相继摇头,纷纷说“没有”。
    唐朵这才坐下:“好,那正事聊完了,接下来就该吃吃,该喝喝,都别替我留肚子啊。”
    这句话,还是当年的老话。
    唐朵以前请过一顿酒,也是这么说的。
    众人一听,这才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个头,聊起七、八年前那些自以为牛逼哄哄的糗事。
    接着,有的开始吹牛,有的开始添油加醋,有的胡编乱造,还有的连是谁都记错了,七嘴八舌的好不热闹。
    ……
    时间转瞬即逝,一晃就到了下午一点多。
    众人差不多都喝醉了,唐朵起身到前台结账,末了又多放了三百块钱,跟服务员说,等大家都散了,帮忙叫几辆车。
    等唐朵收好收据,转身要走。
    程征这时穿过走廊,上前两步。
    两人对视一眼,唐朵先一步往门口走。
    程征脚下一顿,跟了上去。
    七、八年前,他也是这么跟着她,那时候最初是为了保护她,后来是跟习惯了。
    唐朵偶尔也会回过头来,问他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
    程征知道,她不是在问他,她的意思是她累了,渴了,饿了。
    而现在,两人就是一前一后的往前走,只像是陌生人,她走她的,他跟他的。
    程征看着唐朵的背影,不禁想,如果她穿着这样一身白领套装走在街上,也是这样用背对着他,他能不能认出来?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落下,略过她的脚踝。
    鞋子仿佛是新的,脚后跟已经有点泛红了。
    唐朵也越走越慢,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选择了左边。
    左边小路走进去有一所高中学校,正是她的母校。
    程征没有追上去,始终跟她保持了三、四步的距离,直到来到学校大门。
    唐朵站在校门口,歪着头看着,一动不动。
    程征多走了两步,立在路灯旁边。
    那路灯,他们都很熟悉。
    以前他来学校门口等,都是站在那儿,靠着打哈欠。
    周末,学校没多少学生,只有高三的按时来补习,现在这个时间刚刚上下午第一节课。
    午后日头渐渐热起来,有点燥。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唐朵看大门看够了,这才看向那盏路灯下的人影,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程征似乎没有料到会等到这句话,蓦然一震,看向唐朵。
    “不用,应该的。”
    其实唐朵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他上次给了钱,这次又召集了这么多人一起帮忙,就算她心里那个坎儿过不去,也不能得再理不饶人。
    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清楚。
    所以她就说了。
    唐朵:“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吧,无论果果的腿能不能好。”
    这个答案也有点始料未及。
    程征皱着眉看着她,就连刚才在饭桌上他都没什么表情,如今竟有了。
    半晌,唐朵补充:“我说真的。”
    程征下意识问:“那你呢,还怪我么?”
    唐朵笑了一下:“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哪还有脸怪你。”
    她今天脸上的笑容太多,却没有一个是真的高兴,就连这个,都含着淡淡的自嘲。
    但她的语气很平静,和缓,再认真没有。
    “程征,以后没有人逼你了,你再有钱就给晓峰攒着吧,他那眼睛早晚也得做手术。”
    程征就安静的站在那儿。
    唐朵继续道:“你现在也怪不容易的,有时间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凡事都别绷的太紧,我放过你了,你也得自己放过自己。”
    程征一下子明白了。
    她说的不怪,是对她自己说的。
    人的情绪哪里能转换的这么快,怪了七、八年的事,因为一顿饭就化解了?
    所以她要命令自己执行,不能再怪了。
    而她说的放过他,让他也放过自己,却是真心的。
    她放了,就真的能放。
    可程征却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心里有个地方生生的疼,像是有人拿钝矬子割他的肉。
    他心里那根橡皮筋绷了七年,就没松过,她突然说放了,他却不敢,更加不知道一旦放了,原本的重心要落到哪里去。
    可唐朵全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把话落下了,人转身就走。
    程征倏地抬眼,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脚后跟上,那里已经红肿甚至渗血了。
    他抬脚跟了上去。
    唐朵依然走得很慢,边走边看着学校外沿街的小商品店。
    这些小店以前她常去,就是不买也喜欢逛。
    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脚疼,一路看着门脸。
    石砖路上,很快跟上来一道影子。
    唐朵看了一眼,知道是程征,也没回头,没说话。
    她想,等走到街口她就叫辆车,他想跟也跟不了。
    结果,程征却快步追了上来,挡住她,用下巴示意几步外的小卖店,说:“去买个创口贴。”
    唐朵一顿,抬头看他。
    他的个子和以前一样高,身材也比青少年时厚实了一些,虽然瘦,却像是小山一样挡在面前,而且还带着当年那股执着的劲儿。
    唐朵不想跟他争,索性脚下一转,拐进小卖店,跟老板买了两块创口贴,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把创口贴撕开贴在脚后跟。
    从头到尾,程征都没吭声,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动作。
    人事虽然全非,以前的习惯到底是没变。
    打从孤儿院开始,他就这样。
    仗着他当时年纪最大,看管下面的熊孩子们,尤其是唐朵,他一个口令,她一个动作,她不执行,他会没完。
    贴完创口贴,唐朵站起身,说:“好了。”
    这回,是真的没事了。
    程征一怔,缓缓点头。
    然后,他安静的吸了口气,低声道:“照顾好自己。”
    唐朵:“你也是。”
    他们都知道,这一转身,就真的没瓜葛了。
    但谁也没犹豫。
    唐朵迈开脚。
    程征没有跟。
    地上两道影子,一道朝反方向移动,一道静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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