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觉得,夫君回来了真好。”
    “是吗。”傅煜脚步稍顿,转头瞧她,“你在等我回来?”
    攸桐正左顾右盼地浪眼睛,没提防他会忽然停步回身,几乎撞到他肩膀上。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子如同墨玉,周遭布了血丝,眼神疲惫却幽深,带几分探究味道。
    她立时察觉古怪,忙含糊道:“澜音和昭儿也是啊。”
    这两桩事情,哪能混为一谈?
    傅煜盯着攸桐,从她神情里捕捉到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还想探究时,她却忽然抬袖擦了擦额角,小声嘀咕了句“天气热”,拔腿就往前疾行。
    盛夏晌午天气热,她身上穿着薄薄的衫子,底下纱裙摇曳,卷出浪花云朵,轻盈袅娜。
    傅煜唇角微动,跟在她后面。
    到得南楼,盛夏景致已跟离别时截然不同,地锦浓绿、老槐荫翳,临墙的两棵流苏树花期将尽,正是最热烈时,满树成串的碎花,风里都夹杂清香。南楼的屋舍掩在槐荫树影里,穿堂风掠过,驱走暑热。
    傅煜脚步片刻不停,径直进了里屋。
    攸桐则让烟波带人抬水到内室,以供沐浴——她这小厨房里几乎时刻都有热水,且夏日里沐浴擦身,兑些温水即可,方便得很。叮嘱完了,走进里间,见傅煜正埋头解那身细甲,便过去帮忙。
    猛然又想起件事,便提醒道:“夫君身上,可有不能碰水的伤口吗?”
    “无妨。”傅煜答得含糊,大抵觉得这身汗气着实难忍,也不等攸桐帮着宽衣,等内间里仆妇丫鬟退出去,便钻了进去。
    攸桐也没闲着,从箱笼里取干净衣裳,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隔着屏风,放在案上。
    傅煜正浸在浴桶里,虽说水沾到伤口,颇有点疼痛,不过温水泡着四肢百骸,不止洗净那身汗气,亦稍稍驱走满身疲惫,颇为惬意。瞧那只纤秀的手偷偷搁下衣裳后迅速缩回去,他只自哂一笑,阖目养神。
    许是连日的奔波着实劳累,许是浸入浴桶后惬意安适,闭眼没多久,便意识昏沉。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攸桐叫他,睁开眼,便见她面带担忧地蹲在浴桶旁,一只手扒着桶沿,一只手伸过来戳他肩膀,“……快醒醒,到里面榻上睡,泡在水里该着凉了。”她的声音不高,等傅煜睁眼后,才退开两步,“里头被褥都铺好了,夫君出来睡吧。”
    说完,快步退出浴室。
    傅煜只等她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才察觉桶里的水已然变凉。
    遂起身擦干,胡乱套了衣裳,出去见榻上铺了薄被,便钻进去。
    等攸桐泡了碗安神的茶进来时,那位已然阖目躺着了,头发湿漉漉地没擦干,就那么堆在枕边。他千里迢迢疾驰回来,显然是劳累极了,泡个澡的功夫便睡得死沉,原本机警敏锐,方才却戳了半天才醒,茫然片刻后才收拢目光,不像平常听见风吹草动便能迅速应对。
    想来这半个月,他过得也颇煎熬。
    只是这样枕着湿漉漉的头发睡,容易落下毛病。
    攸桐叹了口气,轻轻搁下茶盘,取了干净的毛巾过去,放轻手脚爬到榻上,跪坐在旁,帮他慢慢擦头发。帘帐垂落后,榻上有点昏暗,外面的丫鬟也被吩咐噤声,安安静静。攸桐小心翼翼地擦到一半,却见那位原本熟睡的人不知是何时睁眼,正瞧着她。
    她赶紧顿住,有点歉然,“吵醒夫君了吗?”
    傅煜摇头,抬臂握住她的手。
    “攸桐。”他睡了会儿,嗓音微觉低哑,声音却是少有的温柔,“这阵子多谢你。”
    第57章 受用
    床帐里昏暗静谧, 傅煜的声音像是磁石打磨, 那双深邃的眼底血丝仍在, 意味复杂。
    离京之前,他曾问攸桐执意和离的原因,攸桐说了两件事。
    傅煜当时说会考虑, 并非虚言——南下平叛数月,瞧着战事里离乱的女子,他会忍不住想起攸桐;夜深人静,跟将士议定攻敌的对策,稍得空暇时, 他也会忍不住想起攸桐,想起南楼里的岁月静好、炊烟暮色, 想起她的巧笑婉言、妖娆灵动。
    设身处地, 倘若傅澜音出阁,碰上夫君冷淡、长辈苛责, 她会怎样?
    被家人捧在掌心, 锦衣玉食养着的姑娘, 到婆家遭到冷遇, 会作何感想?
    当时他并未当她是妻子, 只觉婚事各取所需, 苦乐自当, 他肩上扛着边防兵马, 无暇为她分神, 只消给了少夫人的位置, 往后她处境如何,端看他的造化。
    而今回想当时的态度心思,却觉汗颜。
    尤其是,当得知攸桐从未做过传言中那些事时,彼时的轻慢偏见便如一记巴掌,重重裹在脸上。若傅澜音遭此冷遇,傅煜即便能忍着不将夫家的人大卸八块,也必带她离开,不受那种委屈。
    搁在攸桐身上,又有何不同?
    她虽性情温婉,却非逆来顺受的人,孰是孰非,心里都有个小账本记着。既执意和离,显然是对傅家十分不满,碍着他的脸面没明说,只藏着芥蒂安分守己,不肯给长辈献孝心殷勤。谁知真到了碰着难事时,她却丝毫没含糊,嘴上不言不语,却将事情做得妥帖周到。
    傅煜心底里,涌起种种情绪,尽数敛在幽深眼底。
    攸桐只抿唇笑了笑,低声道:“知道了,先睡吧。还有许多事等着夫君处置呢。”
    说罢,怕打搅他休息,将半干的头发拢到旁边,退了出去。
    ……
    傅煜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连日的疲惫翻涌袭来,迅速将他淹没,意识一片深沉漆黑,几乎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安静得没半点动静。他茫然躺了片刻,意识才慢慢回笼,而后起身下榻,见旁边铜盆里有清水,当即掬来洗脸。这水是拿冰块化的,里头尚有未融尽的冰渣,甚是清凉,连着扑了四五把,极能醒神。
    水声哗啦,夹杂碎冰触到铜盆的清脆相声。
    攸桐原本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翻书,听见动静一瞧,见傅煜起身了,便扔下书卷,出去预备晚饭。
    已是傍晚,南楼里的仆妇丫鬟受了叮嘱,往来办事都轻手轻脚,也没人喧哗笑闹,院里安静得很。天上不知是何时堆积了层云,阴沉沉的,眼瞧着像是要下雨,晚风穿堂而过时,卷走白日的暑热,只剩树叶草丛窸窣微响。
    晚饭摆在厢房,都是攸桐点了菜,叫杜双溪亲自掌勺做的——
    夹了肉馅的酥香千层饼,皮酥肉嫩,拿大铁锅煎熟了切开,热腾腾地直冒香气。旁边一盆酸菜鱼,鱼肉滑嫩,入锅前便剔了骨刺,拿攸桐先前做的泡椒和酸菜做出来,甚是开胃。再旁边则是十香醋排骨和红烧松茸、炒野鸡崽子,瓦罐里熬了老鸭笋片汤,各盛两罐。
    最抢眼的是正中的铁盘,底下铺了鲜嫩菜叶,上面是切成细丁的羊肉,半肥半瘦,在铁板烤熟后撒上波斯传来的孜然,色泽诱人。
    院里飘着饭菜香气,那盆羊肉肥嫩处油光滑亮,叫人食欲大动。
    傅煜连着数月征战劳碌,战事吃紧时食不知味,平常也是吃军营里的大锅饭,许久没犒劳五脏庙,陡然瞧见这满桌美食,眼里精光微亮。
    攸桐笑而请他坐下,回身道:“还有两样呢?”
    “想必已做妥了,奴婢这就去端。”说着,往厨房走了一趟,不过片刻,便捧着漆盘过来,里面一盘拿芝麻酱、辣椒香油和醋拌匀的爽滑凉皮,外加蒜拍黄瓜、芹菜腐竹、凉拌三丝和蒸了放凉的蒜泥茄子,四样小菜盛在分成四格的瓷盘里,整齐悦目。
    这样一桌丰盛美味的食物,足以慰劳久战风尘。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尽是赞许,伸筷先搛了些羊肉来尝,只觉入口细嫩、嫌辣咸香,瘦肉入腹,齿间仍留着烤出的肥腻香味。那火候味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比起他在盛产羊肉的北地吃过的都多几分滋味。
    随口便道:“小厨房炒菜的功夫渐长。”
    “才不是炒的。”攸桐正愉快地咬那酥香肉饼,舌头几乎吞到肚子里,说话也颇含糊,“是杜姑娘花了好些功夫烤的,夫君醒来得正是时候,若放凉些,就没这么好吃了。”说着,回身指了指外面,果然厨房北侧隐蔽处,有个烤肉用的小角落。
    傅煜瞥了一眼,颔首道:“果然很好。”
    顿了顿,又道:“杜姑娘是谁?”
    南楼里的丫鬟仆妇,他大约听过名字,还没有个姓杜的。
    攸桐就势道:“是我特地请来的,叫杜双溪,不止厨艺精湛,还肯在吃食上费心思,今晚这桌菜便是她做的,夫君觉得手艺如何?”
    “滋味很好。”傅煜觑着她,眼底隐有光芒,“有劳你了。”
    攸桐朝他婉然一笑,接着埋头用饭。
    傅煜的目光却没挪开,瞧她腮帮微鼓,两只眼睛只在碗碟间打转,渐渐地眼底露了笑意。每回伸筷时,便按着她目光所向,顺手帮她搛到碗里,默不作声,却眼疾手快。
    他难得有这般眼色,肯放下高傲的臭脾气照顾些许,攸桐颇为受用。
    ……
    傅煜远道而来,休息过后,定有要事跟傅德清禀报。是以用完了饭,攸桐也没去斜阳斋添乱,只将食盒备好,交由傅煜亲自带过去。到得那边,果然傅德清也将傅澜音姐弟俩支走,军医郎中也各回住处,只有刚从衙署赶回来的傅德明在旁边。
    外面已有雨丝飘起,屋里颇为安静。
    傅德明搬个宽椅坐在二弟旁边,腿上盖着薄毯。
    他那年沙场负伤后,因地处偏远,又拖着重伤奔波了许久,冬日里天寒地冻,伤口拖得颇为严重。到如今落下寒腿的毛病,每逢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怎么治都不见好。有了这前车之鉴,这回傅德清受伤,他便格外上心,诸般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这回过来探望,也是不厌其烦地叮嘱,叫他切不能大意,务必静养。
    傅煜进去时,兄弟俩正闲谈旧事。
    听见动静,暂且打住,傅德清取了旁边的热茶慢慢喝,“就只睡了半日?”
    “足够了。”傅煜一身墨蓝长衫,朝傅德明躬身行礼,“伯父。”
    “修平回来,我就放心多了。”傅德明笑而颔首,“这一趟去了四个月,南边又不是咱们的地盘,我和老夫人都悬着心。怎样,那边都妥当了吗?”
    这妥当,自然不是说平叛的事了。
    叛贼早已剿灭,在傅煜劲弓射杀贼首那日,便已报往朝廷。
    傅德明指的是布棋。
    傅家自挑起永宁节度使的大梁后,军权紧握,对这一带的政事赋税也牢牢掌控。既有图谋天下之心,目光便须放得更远——
    与齐州隔着京城相望的西平王自不必说,虽名声颇差,却有雄兵险隘,占地势之利,是个难啃的骨头。此外,京畿有重兵驻守、禁军防卫,南边则分布着数个强弱不一的势力。只是比起傅家和魏家常年备战练兵,这些地方各自为政,因无外敌环伺,安逸分裂久了,虽富庶繁华,战力却不足,这回碰着逆乱便节节溃败。
    日后傅家若挥兵京城,西平王固然是劲敌,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防。
    这回傅煜选精兵强将南下平叛,也是借机探摸底细、安插人手,将傅家从前暗里安排的零星人手织成一张网,以确保将来举事之后,南边能安稳老实不添乱。
    这屋子既是傅德清的书房,自然也有舆图。
    傅煜进去挑了一张合适的出来,悬在床榻对面的墙上,而后将各州山川地形、关隘防守及人手布置等事说明白。傅德清兄弟俩有不明白,或觉得不妥的,也当即提出来商议,一道琢磨对策。
    一番深谈,直至子时才罢。
    傅德明先回西院,傅德清白日里睡了不少,这会儿殊无困意。
    傅煜瞧他精神不错,便问跟鞑靼的事。
    因战事已毕、尘埃落定,先前的对战、防守之事,过后可慢慢询问。他心里记挂最深的,是傅德清重伤的缘故。跟敌军的厮杀角逐无可避免,既提刀上场,负伤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伤成这般却是罕见,尤其是看白日里傅德清的神情,这里头似不太对劲——
    “既然当时父亲并未被围困,消息本该递到三堂哥跟前,怎会出纰漏?”
    傅煜说这话时,面沉如水,目似寒刀。
    傅德清拧眉,神色亦是肃然,“递消息的人是孙猛,后来却失踪了。我被救回后,曾问过暲儿,他说是按着原先商议的路线赶去接应,没看到孙猛,更没接到半点风声,才会贻误。过后,我也派人暗里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猛是傅德清的亲信,每回跟着打仗都是拼命护卫,本事也颇出众。
    按道理,他亲自出手,不该有纰漏,即便真碰见麻烦事,也该……
    “他没留下告急的标志?”
    “没有。”傅德清摇头道:“这事我没跟你伯父提,你也别张扬。好在之后天泽误打误撞地赶过来,救下了我和徐老将军。从边关回来后,我重伤的事也没走露半点风声。按先前的猜测,倘若魏天泽真与西平王有染,尽可放任我战死他乡,这消息暗里传出去,魏建若趁虚而入,能讨不少便宜。说起来,京城那边有消息了?”
    “有人跟魏建的人暗里往来,露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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