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以为是,不长教训呐~感谢地雷mu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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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告密
    进了十一月,傅家渐渐忙碌起来。
    自打田氏过世后,府里后宅的事务都是由老夫人和长房的沈氏一道打理。傅家位尊齐州,又统辖周遭数州兵马,年关里人情往来最是繁杂,虽还没到腊月,齐州内外有头脸的人家,便陆陆续续地送来了年节摆酒的请帖和诸般贺礼,到了年根,恐怕会更忙。
    偏巧老夫人上了年纪,夜里睡得浅,白天总要歇两回觉,沈氏拿不定主意时,许多事还是得请老夫人示下,来往传话去送东西,丫鬟们再多都不够使。
    苏若兰便趁着这个机会,请相熟的仆妇提醒了老夫人一声,争取将她调回身边当差。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拨到南楼伺候傅煜,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也很会哄人办事,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恭敬逢迎,体贴周到。
    先前在南楼,她本打算趁早压住攸桐的锋芒,谁知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事情报到寿安堂后,老夫人亲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说她不该尊卑颠倒、以奴欺主,丢寿安堂的脸。
    苏若兰听出话音儿,哪敢顶嘴,恭顺乖巧地认错,听她斥责教训。
    等老夫人气消了,却又抹着眼泪婉言陈情,说她背地里议论主子,确实不对,只是因觉得配不上将军,一时间想不通,才昏了头,说些不敬的言语。至于忤逆欺主,她是老夫人房里派过去的,寻常做着这边的针线,忙不过来,才会推开些细碎的活计,并非真的不敬主上。倒是攸桐拿她当低贱的丫鬟使唤,不给长辈脸面。
    老夫人虽当面驳斥回去,背过人想了想,只觉苏若兰虽刁钻了些,却也不算十恶不赦。
    且她本就对攸桐心有芥蒂,哪会为攸桐的事重惩身边的人?
    遂将苏若兰降了两等,摆明尊卑有序的规矩,平息此事。
    如今寿安堂里缺人手,苏若兰早前在这里办差妥帖,这阵子又诚心改过,孝心可嘉。
    反观魏攸桐,不懂得讨长辈欢心不说,还勾得傅煜都有些动摇,掉过头劝她体谅。
    老夫人被尊奉惯了,心里不满,觉得为攸桐重惩贴身丫鬟实在不值得,听了劝言,便颔首应允,将苏若兰调回屋里来伺候。
    苏若兰心愿达成,愈发摆出恭敬体贴的模样。
    ……
    因冬日天短,老夫人这阵子忙碌,便免了女眷们清晨问安的规矩。
    这日前晌,沈氏将手头压着的事儿都办了,有几件需跟老夫人商议,怕丫鬟们传话不清楚,便趁着日头和暖,往寿安堂里来。
    婆媳俩将几件事商议斟酌罢,沈氏便又提了一件——
    “昨儿德明说,京城里那位的龙体是愈来愈不好了,整日召御医在旁候着,没准儿哪天就得变天。媳妇按着往年送往京城的礼又添了一份,打算叫人早点启程送过去,母亲您瞧瞧。”
    说着,便将粗拟的礼单递给老夫人。
    傅家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明面上跟朝臣交往甚少,傅德明暗里往来的,也是几位不起眼的朝臣,能瞧皇帝的眼色动向、传递些消息,却不会太张扬的。余下的,便是几位不在中枢的故交旧友。
    老夫人挨个瞧了,颔首道:“就这样办吧。”
    “还有一件。那魏家……”
    沈氏声音一顿,有些作难。
    老夫人听了,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当初为修平提亲时阵仗不小,总得摆给外人看看。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京城里却有许多人盯着,若太冷淡单薄,难免叫人犯嘀咕,胡乱揣测。”
    沈氏会意,另取出个礼单递给她,“这是媳妇草拟的,既然母亲这样说,再添两件?”
    老夫人瞧罢,因不知傅煜有没有打算带魏氏回门,吩咐人去问问。
    丫鬟听明白后去了,老夫人收回目光,无意间便瞥见了苏若兰,木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脸上神情古怪,似在出神。因想起南楼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傅煜不常用,放着白落灰,不如提点周姑一声,送去魏家凑数,遂道:“若兰,你过来。”
    叫了一声,没动静。
    旁边丫鬟机灵,赶紧推了推苏若兰,“苏姐姐,老夫人叫你呢!”
    苏若兰如梦初醒似的,神情恍然,“什么?”
    “老夫人叫你呢!”又有人提醒。
    苏若兰受惊般,竟自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请老夫人恕罪!”
    这反应颇为激烈,反叫旁人愣住了,老夫人亦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奴婢刚才是听见老夫人提起二少夫人,想着别的事,出了神才没听见的,请老夫人恕罪。”苏若兰面露惶恐,声音都因紧张而急促不问。
    老夫人最不喜这般遇事就慌了神的,又听她提起攸桐,愈发不悦。
    “她又折腾些什么事!”
    “奴婢……奴婢……”苏若兰嗫嚅了两下,才垂头道:“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老夫人没了耐心,“你何时学的这啰嗦样子!”
    苏若兰愈发惶恐,却只管瞧着周遭的丫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旁边沈氏瞧见,便道:“兴许是有不方便说的,母亲,不如叫旁人先退出去?”不等老夫人说话,苏若兰便先忙着点头,满脸感激。老夫人对这行事恭敬乖觉的儿媳倒还算不错,遂摆摆手,等众人都出去了,才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是……前几天的事。”
    “关于魏氏的?”
    “嗯。奴婢原想早点来禀报,又怕……怕被说是搬弄是非,不尊主子,这几天犹豫着没敢开口,方才听夫人提及,想着这事关乎府里的名声,不该隐瞒,心里犹豫,才会出神。”苏若兰跪在地上,神情却露出些愤然,“可这事实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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