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影回来的时候,照旧在院子里看到了一张红色的美人榻。
    然而今日,上面那个人却不是像从前那样,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懒洋洋地躺着,而是靠坐在那儿,怀里抱着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抱得很紧很紧。
    她的神情是带着些许迷茫与呆滞的,就像一个濒临溺水的人,抓着大海中的唯一一根浮木。而那只火狐,就是她现在的浮木,是她聊以慰藉的温暖,所以才会这般不愿放开手。
    那个姿势,君墨影甚至怀疑,她会在下一秒直接把小狐狸给勒死。
    蹙了蹙眉,他步履翩跹地走过去,最后站定在她面前,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摸摸她的脑袋。
    恍惚中,梦言的身体似乎微微一僵。
    在男人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时,她突然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大掌——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掌,那双不知抱了她多少个夜夜的手掌。
    君墨影愣了愣。
    沉吟片刻,继而笑道:“怎么,朕没回来陪你用午膳,不高兴了?”
    说话间,他直接在她身边的空处坐下,再一次伸手,这回却没有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直接就把人裹在了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
    梦言放开怀里的小狐狸,任由它从自己身上跳下去,快步跑开,最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弯了弯唇,她的笑容有些苍白:“君墨影,我刚抱过小狐狸,你不嫌我脏吗?”
    印象里,这个男人总是很嫌弃那只小狐狸。
    从第一天把小狐狸给她的时候,他就总不肯让她抱小狐狸,说是毛茸茸、脏兮兮的。
    可是现在,他竟然忽略了她刚抱过小狐狸的事儿,直接把她抱在怀里。
    就不怕她身上的“毛茸茸脏兮兮”蹭到他身上去吗?
    真是……
    君墨影总觉得这小东西今日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从他走进院子开始,就这么觉得了。
    若是平日里正常的发呆,看到他的时候,她必然会收回思绪,高高兴兴地冲他笑。
    可是今日……
    这几分虚弱、几分无力的样子,眼神中还透着迷惘与仓惶,看起来更让人心疼了。
    君墨影低低地叹息一声,在她额角落下轻柔一吻,道:“不脏,朕不嫌弃。”
    梦言眉尖微微一挑,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悠远含水的星眸中却染上了几分哀然与寥落。
    “我早晨还去钓鱼了,后来用手抓过鱼,全都抹在身上了。”她又道。
    君墨影嗓音低低地“恩”一声,满是磁性,抱着他的双手却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下颚贴着她的发顶,轻轻地摩挲,温柔缱绻。
    “不碍事,再脏也不要紧,朕不嫌弃。”
    “可是我怕。”
    梦言抬手抵上他的胸膛,巴巴地望着他:“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所以你别抱着我了,好不好?”
    这样的请求,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言言,到底怎么了,恩?”君墨影凝了凝眉心。
    她的异常,已经让人无法忽视,更没有办法装作看不见。
    梦言愣了愣,脸上闪过一抹诧异,旋即就微微笑道:“没有啊,我好好的,能怎么了?”
    君墨影眉心拧得更紧,俊美的侧颜线条已是紧紧绷起,他眸色深深地凝视着她,玄黑的墨瞳深处绞着一片担忧与深究并存的晦色。
    四目相对良久,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一个带着笑意茫然不解,一个含着探究面沉如水。
    终于,还是梦言先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你干嘛呀?”她抬手环上他的脖子,亲昵地用自己的脸去蹭他的,耳鬓厮磨、缱绻至极不过如此。
    “怎么成天疑心病这么重呢,我说了没事,就真的没事。这不是看你成天嫌弃那只小狐狸,所以怕你连我一块儿嫌弃了吗?”
    她扭动着身子不停地往他怀里钻,笑吟吟撅起嘴在他唇角亲了一小口。
    君墨影叹了口气。
    这个样子,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他知道不是。
    若不是太了解这小东西,了解她高兴和悲伤时的每一个神色细节,或许真的就这么被她蒙混过关了也不一定。
    其实今天的她,跟先前的某一次很像。
    他在华章宫的那两个晚上,回来之后她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对着他笑,笑得有些不知所谓。明明眼底深处没有笑意,明明很抗拒他的怀抱,却被动地不得不承受那一切,装作一副十分迎合的模样,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今日的抗拒没有这么明显。
    那是厌恶他的,他知道。而今日,似乎不是厌恶,也没有那么多的抗拒,只是茫然、彷徨,周身都环绕着一股浓浓的失落的气息,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觉得心疼。
    说起来,这小东西似乎很难得会真的发脾气。
    除了对着后宫某些挑衅的女人毫不掩饰那份厌恶以外,她对人都很好,哪怕对奴才们也都是一样,脾气好,成天笑眯眯的。
    可他知道,她倔得很,脾气也坏得很。但凡真的惹到了她,那不把你刺儿得浑身难受她是不会罢休的。
    然而此刻,他却是希望她能朝他发脾气的,哪怕像上回那样那么冷淡地对他也好。
    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只要她说,他就能让那不痛快的因素彻底消失。
    可惜,他现在完全不知道她怎么了。
    梦言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狐疑地瞄了他一眼,但见男人幽潭般的梦眸中满溢着复杂的深邃,黑得如同一团抹不开的墨迹。
    那一刻,有一丝微酸的感觉在心尖上弥散开来,渐渐地溢满了整个心肺。
    梦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大喇喇地扬起那张明媚璀璨的笑容。
    她仰起脖子,大喇喇地又往他嘴角重重嘬了一口。
    “既然皇帝陛下这么不嫌弃我,那我就毫不气地蹭上来了!到时候弄脏了你的龙袍,可不能怪我,知道吗?”
    君墨影垂眸看她,捧着她的后脑亦是深深地吻了她一下。
    “恩,不怪你。就算言言是从泥堆里爬出来的,朕也要一直抱着,不会放手。”
    在院子里坐了没多久,梦言就有些困了,眼皮直打架。她还笑眯眯地说自己现在除了吃就是睡,都快跟猪一样了。
    君墨影一脸纵容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作势就要去抱她。
    梦言也没拒绝,朝他张开了双手,吊在他身上一脸乐呵乐呵的样子。
    进了内殿,君莫停扒了她身上的外衣才把她放到床上。
    “好了,睡吧。睡醒了差不多就能用晚膳了。”
    梦言咯咯咯地笑:“我觉得我很快就能长成一只又白又胖的大母猪,然后被人给吃了。”
    “恩。”低醇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回荡,充满了邪肆与魅惑,“等肚子里的孩子满三个月,朕就把你给吃了。”
    “君墨影!”梦言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声。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淡淡龙涎香的热气尽情扑洒在她耳根处,“朕忍了很久、也觊觎很久了,得赶紧养肥吃掉才是。”
    “你赶紧出去,我要睡了!”
    君墨影终于不再逗她,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恩,好好休息。”
    他转身的瞬间,眉梢眼角的温柔还未全数敛去,只是眸底已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幽。
    与此同时,梦言脸上的笑意已然褪了干净。
    出去之后,君墨影直接就找了冬阳,问她梦言今日都去过哪些地方,发生了哪些事。
    让她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冬阳知道肯定是出事了,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
    “回皇上,娘娘起初去御花园的时候,在荷花池畔碰上两个碎嘴的丫头。”
    “她们当时就在议论绮妃娘娘怀有龙种的事,说是娘娘成天就爱乱吃醋,所以皇上才会下了禁令不准任何人在宫里提起绮妃有孕的事,就怕……”
    “就怕娘娘的醋坛子打翻了,酸了整个皇宫!”
    别说是帝王,就连李德通听得也是胆战心惊。
    都哪里来的狗奴才,这不要命了吧!
    冬阳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她们还说……还说娘娘霸着皇上不肯放手,现在确实是得宠,可说不定将来的哪一日就会失宠……”
    确实是详详细细,所有能扎在人心口上的关键之处都被冬阳复述了出来。
    君墨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冬阳说完,连带着瞥向她的眸光也带上一丝冷冽的寒气。
    “哪个宫的奴才?”
    “回皇上,奴婢也不认识。娘娘最开始也问了她们这个问题,不过后来没等她们回答,娘娘突然又说不想知道了。后来她们走了以后,娘娘与奴婢说,她并不在意这个……”
    冬阳回想起当时主子的那种笑眯眯不在乎的样子,就觉得害怕。
    当然,看着帝王现在这个样子,她更害怕。
    李德通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帝王,却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帝王脸上的神色时,一道满溢着森冷的嗓音就咋向了他。
    “李德通,去把那两个狗奴才找出来,杖毙。”
    冬阳脸色一白:“皇上,娘娘说了不在意,这样会不会太……”
    “违抗圣旨,朕没有抄她们满门已经是气的!”
    直到这一刻,冬阳才知道帝王心里的火气有多大。
    “还有呢?”
    正怔忪间,帝王犀利的视线再一次朝她扫了过来。
    冬阳想了想,又道:“娘娘后来一时兴起要钓鱼,却不想把云贵妃的金尾鲤钓了上来,刚巧那时候,云贵妃和她的丫鬟走了过来。看到娘娘手里抓着那金尾鲤,就和娘娘起了冲突。”
    “云贵妃倒是不曾说什么,只不过她身边那个丫头月儿实在可恶,一直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娘娘目中无人、尊卑不分。后来云贵妃说是要把那金尾鲤送给娘娘,娘娘没要,那丫头又开始了……”
    说到这里,冬阳的脸上又闪过一丝愤恨,掺着些许的委屈。
    “说什么云贵妃是贵妃,而我们娘娘不过是个普通的妃嫔,怎么能拒绝贵妃娘娘的赏赐,她……她实在是太过分了……”
    君墨影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任是谁都能看出他此刻的不悦,可是他没有再说什么。
    “你退下吧。”他沉声道。
    冬阳行了一揖,就走了。
    那个时候她还在想,或许前一件事情帝王能够替主子出口恶气,然而后一件事情,帝王总不可能因为月儿说了几句话也把人给砍了吧?
    毕竟是云贵妃那里的大宫女,最多动一点小小的刑罚。
    否则不就等于打云贵妃的脸么?
    虽说云贵妃的父亲已故,可她的哥哥,却是继承了爵位的云大将军……
    然而出乎冬阳意料的是,对于月儿,帝王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曾派人口头警告几句。
    可与此同时,帝王却做了一件震惊了整个皇宫的事。
    一道圣旨,梦央宫浅妃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并育有龙嗣……
    自此,宫里再无浅妃,多的是梦央宫浅贵妃。
    梦言还在她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觉,却不知外头早已因为这一道圣旨而变了天。
    梦栖宫里,云贵妃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除了最初挑了挑眉以外,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其他表情,似乎这一切的事情根本与她无关。
    月儿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娘娘的脾气能这么好,碰上这种堵心的事儿都不生气!
    虽然宫里的其他人不明白帝王此举何意,但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打她们梦栖宫的脸啊!
    就因为她今日的一番话——就因为她说自家主子是贵妃,而那浅妃不过是个普通妃嫔,所以帝王就要用这样的实际行动来告诉她们,浅妃并非并非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嫔,而是一个宠冠六宫、无人能敌的女子吗?
    未免欺人太甚!
    “娘娘,皇上他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月儿紧紧握着拳头,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等大将军回来以后,娘娘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跟皇上好好说说,给您晋位为皇贵妃!”
    说到这里,她脸上狰狞扭曲的表情里还是带着不甘,愤愤地跺了跺脚。
    “皇上怎么能这样欺负您呢!”
    “别胡说八道。”云贵妃眸色淡淡地掠了她一眼。
    下一秒,嘴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皇上对梦言,果真是好。”
    相比之下,云贵妃的反应算是各宫各殿最为平静的。
    其他宫里的那些,要不就是气得心肝胆肺都在疼,要不就是震惊地食难下咽、睡不安寝。
    一个在几月前还只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小主,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内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换谁能受得了?
    照这样下去,若是产下皇子,是不是连皇贵妃的位子也指日可待了?
    梦依宫里,皇后知道了这个消息,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
    旁人想的是皇贵妃,然而她想的,却是皇后的位子。
    虽然于她而言,这个位子的意义并没有常人以为的那样重要,可若是莫名其妙就被拉下马、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一代废后,这样的日子……
    未免太恐怖。
    皇后想想就觉得心惊。
    究竟是坐以待毙、等着看她在皇上心中究竟是个什么地位,还是联系父亲、跟他好好商讨一下这件事?
    一时间,皇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消息传到梦鸣宫的时候,太后气得直接摔了那一桌子的饭菜——还是用手直接拂过的。
    怜汐从未见过太后这个样子,顿时就吓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哀家看皇上是越来越疯了!”
    太后说着,便一下下用力地捶着桌子,原本保养得当的脸如今却是越来越老了,已经有明显的褶皱显露出来。
    “这么长时间哀家都没有跟他好好谈谈,他倒是真当哀家死了!”
    怜汐一惊:“姑母,您莫要说这种气话!”
    “哀家说的不是气话!”
    太后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仪态与威严,不过就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狂躁地发泄着自己对儿子的不满。
    “自从梦言出事的那一晚以后,你可曾见他来看过哀家半眼?明知哀家厌恶那个梦言,明知哀家怀疑那梦言是西阙派来的细作,他竟然还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这么短的时间内立梦言为贵妃,哪里还有半分把哀家这个母后放在眼里的意思?”
    “不,姑母,皇上不是这样的!”
    怜汐也不知道是想安慰太后,还是急着为帝王辩解,情绪很是激动。
    “一定是浅妃迷惑了皇上,皇上才会这样。但皇上本心里一定还是念着您的,否则梦鸣宫的吃穿用度就不会跟以前似的半点没有变,皇上也不会特地调了这么多人过来照顾姑母。可见皇上心里一定还是念着姑母的!”
    “你怎的就知道皇上把人调过来不是想监视哀家!”
    此话一出,怜汐顿时就白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太后眸光一凝,微微别开了视线。
    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不用多想,哀家不过是说句气话。放心吧,哀家没事了。”
    怜汐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胛却还没来得及松懈下来。
    太后继而又喃喃道:“你说,梦言她究竟有没有看到我们送去的东西?”
    怜汐答:“汐儿觉着,浅妃应该是看到的。因为玲珑那边,不可能轻易放弃她和宋凌的未来,所以这件事,她一定是完成了的。”
    “那为何会是这般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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