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芃儿披麻戴孝,对着两位叔叔福了一福,态度不卑不亢:“两位叔叔今日登门来给老夫人吊唁,晚辈不胜感激。这两份文书我已看过,只不过事隔久远,一时半会的叫晚辈也无从分辨。且今日是老夫人在家停灵第三日,明日就要出殡,诸事繁忙,实在也无暇细细顾及四叔说的这档子旧事。”
    她又福低了身子:“所以还请叔叔们耐心等上两日,等老夫人明日出殡后,晚辈再请了族中长老,和叔叔们共议此事。现下老夫人棺椁还停在家中,都说长嫂如母,想必两位叔叔也不想坏了老夫人的清净,平白叫旁人看了咱们韩家的笑话。”
    围观人嗡声四起,旁边有人指点道:“这媳妇年纪不大,话说的却在理,老人家身子骨还没入土为安呢,这小叔子们就跑来要东要西的,吃相未免太难看。在宁河韩家也是个大家了,况且都还是亲兄弟,怎么得也得互相留点面子不是?”
    周边人纷纷点头称是,三叔面人一个的不吭气,四叔则嗤笑一声:“今个还就是要在老夫人跟前才论道论道!侄媳妇,你是在那大上海念了洋学堂还出国留过洋的体面人,怎会知道我们这些乡下人过日子的艰难?之前就是看在兄弟情面上,这些年,只要日子尚还能熬的下去,就怎么也拉不下这老脸来张口。所以这事才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这事要再不提,你们丧事办完屁股一拍就回去那大上海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我再找谁说道去?趁着侄媳妇你在,老嫂子还没入土,我也不怕丢面儿,况且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还真不是贪图你们广昌点啥,我不过就是想拿回自个东西而已。”
    盛气凌人朝陈芃儿逼视过来:“到底给不给,侄媳妇你今个还就得给我句准话!”
    被亦岩扶去一旁吃茶的杨掌柜,气的一下又从椅子上嘭的起身:“这话四老爷说的倒轻巧!当年那就是个破油坊,屋子都塌了顶,耗子满窝!我家老爷花多少银子才整葺的有点模样,后来才改建的染坊。现在周边那一大片地方都是我们广昌的大染坊,你现在上下嘴唇一点就反悔说要收回去!那染坊是我们老广昌的命门所在,四老爷这是看我家夫人孤儿寡母的好欺负,生生想割广昌的肉啊!”
    旁边人窃窃私语:“谁说不是,现在说要拿回油坊,哪里还有油坊?”
    四叔背手冷笑:“杨掌柜口口声声说当年是我亲口说把油坊送给大哥,可有人证?”
    杨掌柜伸手指着三叔:“人证就是二老爷、三老爷!老夫人当时也在!”
    三叔坐在一旁喝茶,不吭一声,茶叶吐的啧啧有声。
    四叔大模大样的撩开棉袍也往椅子上一靠:“方才大家也都听见了,我三哥说他不记得有这回事。至于二哥……”
    探身过来笑笑:“侄媳妇要不差人去把二老爷请过来,咱们也好双面对峙?”
    “你们!欺人太甚!”
    杨伯气到又要暴起,被亦岩一把拽了,陈芃儿对他摆摆手,亦岩懂眼色的赶紧把杨掌柜给连劝带搀的扶去了中堂后面。
    陈芃儿紧紧掐着手心,身上罩的麻衣布料粗糙,磨的手背的皮肤都有些发红,她知道今天两个叔叔分明来者不善,一个首当其冲打头阵,一个当个一问三不知的面团人,至于那还不曾露面的二叔,怕是在家坐镇,专门等着作为“证人”被人来请。
    至于老夫人,老人如不是已经作古,怕是这三个叔叔也不敢这么直面叫嚣上门来,他们就是见当年人都死了个干净,只一个杨掌柜,人单力薄的没法与他们仨的红口白牙匹敌。
    而且这事的确有些难办,听方才杨伯的话,当初韩老太爷之所以接过这个破油坊,主要是因为毕竟是祖上留下的产业,不想看它就这么被糟践了。后来改建了染坊,也是顺手而为,哪里想到日后还会有这般纠纷?想来那样爱护兄弟的老太爷,连一个芦台的布行都能舍了出去,又哪里会想要占弟弟的产业?所以怕是也根本没得文书凭定。
    这事就是当真撕破脸,告去县长那里,没有凭证,怕是也打不赢的。
    可是,打不赢,难道真要看着他们把大染坊给生生割了去?
    广昌是老太爷和林凉哥的两辈子的心血,岂能这么容易的就拱手让人?
    陈芃儿一颗脑袋都要被头上戴的孝帽给压疼了,而眼下四叔虎狼一样,正对她虎视眈眈,步步紧逼:“侄媳妇,我这个当长辈的,还当真不是要欺负你们孤儿寡母。广昌家大业大的,上海广州的厂子都开了那么多家了,便是拔根汗毛都比我这腰要粗好几圈。我们这样的穷亲戚,也不腆着脸求你们接济,不过就是想拿回自个的油坊,顺便也把这二十几年的租金结结清。这要求不过分吧?”
    想了想,又嘿然一笑:“亲兄弟明算账,钱货两清,两下也都和气,彼此也还能留留体面。再怎么说,咱们还都是一家人,侄媳妇这回回来,想要也是要给孩子入我们韩氏家谱的。唉,大哥在世时一心盼着的就是林凉能娶妻生子,生怕你们这一脉断了香火,现在孩子得在我们韩氏族谱上占一席之地,日后也才能在宗庙祭奠时给大哥大嫂烧香祭拜啊!”
    抿了一口茶,假模假式的长叹一声:“我大哥泉下有知,看到能享孙子的供奉,想来在地下也终能阖眼了。”
    一阵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两只手都是冰凉的。
    陈芃儿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人的嘴脸竟这样难看,这一番夹枪带棒,想来是如果她今天不肯如他们的意,那他们还要阻挠襄夏入韩氏族谱不成?!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扫过四叔一脸的洋洋得意、三叔面团样的皮笑肉不笑,周边人一脸事不关己的你推我挤的戏谑,以及几个一直不肯吱声低头躲避的韩氏族人,突然从心底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茫然。
    “交待?”低低喃喃一声,瞬间的虚空袭来,浑身上下似乎都暂时失去了力气,然后,她无比嘲讽的笑了笑。
    “夫、夫人!!”
    腰上系着白麻布的韩宅下人,手里还拿着“引”字帖,一路窜急的跑进中堂,上气不接下气,急赤白脸的嘴角都泛着吐沫星:“县、县长来了!还,还带来个大官!”
    第四十章陆长官
    第四十章陆长官
    
    丁县长是个胖子。
    他身子颇有些壮硕,脑壳上头发短短的一茬,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衣领的扣子系的一丝不苟板板正正,勒得陷在其中的粗壮脖子感觉要呼不上气来。
    丁县长也的确有些呼不上气来,明明大冬天的,还在手心里捏了个帕子不停擦着脑壳的汗,鼻子上出的油滑腻的挂不住银丝边的圆眼镜,一个劲地往下滑,然后他就得一个劲的往上托。
    边托边心神不安的偷偷去打量那个坐在上位的,正慢悠悠喝茶的男人。
    男人和他一样,也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
    奈何一样的衣服不同的人穿了,穿出的光景能差个十万八千里。明明就是最最普通不过的中山装,丁县长穿了只像头黑瞎子,而人家偏偏就穿出了一身的冷清肃穆气——人淡淡坐在那里,黑色的衣服衬的皮肤更加的白,正低头吹了茶杯中漂浮的茶叶,垂下的那两圈睫毛密密匝匝的,浓秀的模样简直像那戏台上的白衣小将岳云!
    丁县长想不出来什么好词,只本能的觉得这男人长得着实醒目,想必大姑娘小媳妇们都会喜欢,没看到方才他往中堂走,周围挤着瞧热闹的女人们,可是个个都要暗吸一口冷气的模样!
    可这人美则美矣,来头却着实吓人!吓得他战战兢兢到现在,还在持续的心有余悸中——
    丁县长到宁河才任职两年,委实还不太知道他们区区一个小小宁河居然如此藏龙卧虎!眼前这位陆长官,时任参议院次长,正是目前上头的大红人,听说年后还要被擢升为参谋本部副部长!而他的哥哥,则现任广东军区警备司令部副司令!这一对政府和军队里的高官,不光是对亲兄弟,还就是他们宁河人,就来自位于汉沽的陆家……
    丁县长两股战战,不停的一手拿帕子摸着汗一手扶着眼镜架,上位的陆长官陆次长是坐的也安稳,茶也喝得闲适,他这个陪在一旁的,可是再好的茶也根本品不出半分滋味!
    要知道,陆韩两家的那点牵扯他还是听说过一点的,这陆家和韩家在他们宁河都是大户,一个是书香世家,一个则是大大大的商家。据说这位陆次长那从小就下聘订下还提前养在家的媳妇儿,半截上跑路,一纸声明休了陆长官不说,立马的还又改嫁了广昌的韩老板!
    陆家和韩家倒并没有为此撕破脸,毕竟一个乡绅世家,一个生意世家,平时也没得机会碰头。却是这样的风月事,可是能叫宁河的小老百姓们足能念叨上个十年的!再说陆次长被韩老板半路截胡了媳妇,哪个能心里不恨?!
    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放在自己身上,可是一想起来都要气的牙疼肚子疼的!他陆次长又不是神仙,心里能不膈应?
    而那韩老板也是个没福的,虽是娶了媳妇,却早早就撒手人寰了。现在韩家老太太也已作古,这小媳妇扶棺千里的,前脚刚回到宁河要来下葬亲人,这陆次长后脚就跟了过来,还指名道姓的说要来韩家参加吊唁,这、这、这……这真不是来砸场子的么?
    据宁县长所了解,这位陆长官据说当年从那美利坚留学回来,就一翅膀刮去那个什么旮旯地历练去了,基本就没回来过这宁河老家,现在人家韩家操办丧事,他倒立马回来了!
    也亏了他机警,一听说陆长官回来了宁河,就赶紧鞍前马后的迎上去。这陆韩两家都是他们宁河的大族,这陆长官之前凭白被抢了媳妇,心里的不忿是可以理解滴,想要报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滴,可这事要是闹大了,可就不大好了……他这个当县长的脸上无光不说,说不定仕途还要受牵连!
    可……
    丁县长又偷偷瞧了一眼还在喝茶的陆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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