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吹口气,吹去瓮上浮灰,又嗅了嗅沁入泥胎中的酒香。
    “顶尖儿的金茎露,可见上个来祭太白的书生,身家不薄。”
    金茎露虽妙,却比不上宫中珍藏的九丹金液万一。
    若真是御酿的味道,他们可是白跑了一趟。
    东宫起居注记,太孙曾于建平五十五年归皖祭祖时,远绕当涂。
    大延仁宗皇帝起居注记,圣上甚爱诗仙,得散落诗篇后手不释卷,彻夜研读。
    太白一生七至当涂,更是葬在青山西麓。
    他们守株待兔,定能守到太孙撞柱。刘拂将小瓮端端正正放在碑前,暗自道了声罪过。
    太孙他属牛,不属兔。
    只盼他却如史书所记,莫让她对牛……
    罪过罪过!
    第84章 太孙
    在刘拂泼一杯喝一杯地与诗仙斗掉大半的酒后, 终于等来了那只她久候的兔子。
    此时已是她与周行上山的第三天清晨。
    太白墓前的酒气,几乎能氤氲成如有实质的雾气,将猝不及防上山瞻仰先贤的人迷醉。
    刘拂举起小坛,倒出最后两杯汾酒, 先泼一杯于地, 后自饮尽另一杯。
    “青莲先生, 去岁江南雨水不丰,这山西亦是大旱,此酒比之前些年头的窖藏, 多了许多人味儿。”
    “再如何天灾人祸, 也绝不了淼淼汾河酒酿香。”
    “只要不是饥不果腹之时, 这人呐,就总会苦中寻一乐……像咱们江南不到去岁那般无米下锅时, 也从未断过绍兴黄、女儿红。”
    “酒能近人情,又能明人目, 也难怪青莲先生如此爱酒。”
    便是以她的酒量,连饮三日也已醉眼醺醺, 神颠魂乱。
    而素来酒量不佳的周行, 仅坐在这满是酒香的山间, 哪怕丁点酒星不沾, 也早早就醉倒了。
    无人应和的刘拂站起身,眺望天尽头日月同辉之景。
    初春清晨的山间清静宜人,连虫鸣都无,静得刘拂能听清周行的呼吸声。
    还有远处草木擦过衣摆的声音。
    这么早上山的, 不做他想。
    刘拂抬脚踢了踢周行腰间,躺在稻草堆上抱着酒坛酣睡的三公子转了个身,恍若无觉。
    见他背向篝火睡得正香,一张俊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刘拂这才放下心来。
    周行醒着,仅凭他的皮相才华,就足够使人心折,加上自己在一旁描补,足可在头回打交道时遮掩住他的臭嘴。
    但他既醉着,那还是藏好他的脸。
    太孙头遭出宫,想来认不出周行,但他身边跟着的人,却不一定认不出这个混世魔王。
    想让明主重视自己,不说三顾茅庐才出山,好赖也不能落得“刻意”二字。
    听着脚步渐近,刘拂又替自己与太白斟了两杯酒,此次却是弃了绵软的山西特产,换上了山东带来的景阳冈。
    坛口方开,浓烈酒香便扑鼻而来,让人闻之既醉。
    刘拂小小嘬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水顺着舌尖落入胃底,让她迷蒙的神智清爽不少,但眼中被酒气氤氲出的雾气却是更浓厚了。
    “这山东的酒,人情味儿就更足了。”
    将酒瓮凑到鼻端,刘拂深吸一口,甘醇的酒香配着凌冽的山风,格外醒神。
    “山东颗粒无收,却仍有去岁新酒可饮……啧,也难怪这花了我一百个大钱的烈酒,一闻就能醉人。”
    衣摆拂过枯叶的声音微顿,又恢复了前进的步伐。
    脚步声有三,除了一道强劲有力一道步履匆匆外,第三道虚浮非常,一听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养出来的四肢不勤。
    而这天下,再无比大延秦氏更富贵的人家。
    “喲,这初春寒夜的,竟还有人来陪您。”刘拂向着来人举了举杯,仅从仰躺着的姿势坐起,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大胆!”
    她揉了揉耳朵。
    这声音尖细得,像是个公公。
    “嘿!”刘拂蔑笑一声,“这位兄台,还是管管你家仆役的好。要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仆从骄纵,旁人只会说主家调.教无方。”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会对着太孙嫌弃宫中的规矩。
    站在不远处好不容易爬上山来的,除了身弱体虚的太孙与陪侍太监外,第三个人便是早前送刘拂二人上山的机灵后生。
    后生急道:“莫吵莫吵,绕到李先生清净就不好了。”
    想来护卫太孙的大内侍卫,此时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己。只要她有丝毫不轨之处,就会立毙于此。
    刘拂丝毫不怵,反倒十分张狂地向着太孙望去。
    正看到一个锦衣鹿皮靴、银冠雀翎氅的少年,扯住了一脸凶相的小太监。
    面对刘拂的放肆,少年脸上没有丝毫不满,眼中甚至还藏着好奇。
    太孙果真人如其庙号,仁善的很。
    刘拂挑眉点头,说出口的是致歉的话,却带着满满的自得:“是某轻狂了。”
    但毕竟是被当今亲手教养长大的接班人,她所思所述,都要慎之又慎。
    少年姿势生疏地拱手:“这位兄台,不知你在此处……”
    刘拂接过话头,轻笑道:“兄台你来为何,小可来此,就也是为了何。”
    她伸手一指地上歪歪倒倒的酒坛子,又指了指仍在睡梦中的周行:“千秋共一醉,我这兄弟想来酒量浅,我拐他来作陪时便想好了,恐会落得个对影成三人的局面。不想却有兄台这场缘分。”
    捡起个早就洗刷干净的小杯,凌空抛给太孙,刘拂笑道:“兄台可要尝尝我带来的酒?”
    但凡是个有点酒量的男人,站在天南海北的各色美酒佳酿中间,都无法拒绝这个建议。
    太孙性情柔弱良善不假,可他到底是个头遭出宫独自办事的少年郎。
    即便娘胎里带着体弱,却也磨不掉他心中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想起起居注上太孙亲手拆装西洋钟的记录,刘拂抿唇一笑,抬手相邀。
    她透过白瓷酒瓮中澄澈的酒水,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实在不怪并无太多人情往来经验的太孙过于轻信,实在是她此时的形象足够哄人——对一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祭拜诗仙的少年来说,此时轻狂不羁又颇有礼节透出与年岁不同的文采与见解的自己,可堪称是有着最讨太孙欢喜的形象。
    狂放却不粗莽,放荡却又心怀天下,欲先近其身,必先投其所好。
    不得不说,倾慕李太白的人,定会爱她这一口。
    ***
    与刘拂所料地不错,太孙在祭奠过青莲先生后,便试探着问刘拂方才那番“人情味儿”的感慨所谓何来。
    心知定是先一步到此的侍卫回禀,刘拂装作不知般,大笑道:“倒是我随口妄言,扰了兄台登山的雅兴。”
    太孙撵着酒杯,轻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初醒时就能青莲先生驾前听到兄台大论,可谓不枉此行。”
    这是有意试她了。
    刘拂不带丝毫慌乱,侃侃而谈:“兄台且看。”
    她将身遭酒坛一一打开,介绍着各地美酒,与她收来的价钱。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仓廪足而知礼节……山东乃圣人居所,文脉所在,又岂会在百姓困苦饥肠辘辘时,造这百文钱可买的烈酒?”她冷哼道,“需知这酒劲越醇厚,就越是耗费粮食。”
    其余各地的佳酿,皆是当地特产,且价钱极贵,近乎景阳冈酒的十数倍。
    太孙轻啜一口,蹙眉沉思。
    今年大旱,山东确实与别处一同上报灾情,请免税负。
    世间仅有刘拂一人知晓,山东巡抚欺上瞒下谎报灾情,趁机中饱私囊,滥收苛捐杂税逼死百姓一事,最后可是祸及九族。
    自幼学得便是治国之道,哪怕知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在太傅太师等人的教导下,一身浩然正气的少年从未想过,原来见微知著可如此解。
    他暗自记下山东的不寻常之处,平生头遭强硬地挥退了劝阻的太监,学着刘拂的样子尝遍百酒,毫无顾忌地倾吐所思所想。
    两人就这么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直聊到昊日当空。
    于太孙而言,竟是从未有过的欢欣喜悦,从未试过的与人意趣相投。
    是以直至临别时,格外的不舍。
    已熬了三日的刘拂倚在酒坛上,笑着向不得不离开的太孙挥手道别。
    “我姓秦……”到底不愿编个名字相骗,太孙抿唇,微顿,“不知兄台姓甚名谁,是江南哪处人?”
    他们谈天说地,却是连姓名都未交换过。
    披发敞衣观之轻薄无比的刘拂再次挥了挥手,笑道:“此去一别,缘果已尽,兄台既无法说,便不必强求。”
    太孙咬牙,到底在再三催促中转身下山。
    当他回首已看不见台上人身影时,只听到一声长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笑孔丘么?”少年轻声呢喃,有那么一瞬间竟不愿离去。
    小太监壮着胆子提醒道:“主子,该启程了。”
    太孙轻叹口气,转身上了软轿。
    在他百般不舍时,平台上的刘拂在踹醒了周行之后,已抱着酒坛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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