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今科波折重重,老举人们多已上京,许多举子为了不耽误三月的会试,连年也来不及过,一过复试便轻装上京,以免误了终身。
    只有如徐、谢、方、蒋、周等有钱有势之人,才可赁了宝船,于节后再赴镇江,顺运河直抵京师。
    徐谢二人需得在家中待客,陈氏兄妹在饶翠楼陪伴他们干娘,是以这个年,仅有刘拂与那三人同过。
    全不知自己已被京中各位望子成龙的大人们盯上,刘拂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十分惬意地眯了眯眼。
    “宋院长怕扰了你们的冲劲,但我琢磨着还是得劝劝你们。”
    她放下酒盏,正色道:“二十岁的进士老爷,听起来排场的紧,只是这点名声不过是一时之乐,后患比之光彩,要大上许多。”
    蒋存笑道:“又不是十岁的进士,弱冠之龄不正是好时候?”
    若是平常,自是如此,但正是因为现在不同寻常,所以才有不同的路数好走。
    与蒋存不同,方奇然沉吟片刻,问道:“云浮,这话你是特意选在松风兄与谢贤弟不在才说的?”
    自复试后,他们几乎日日在一起待着,刘拂也有无数劝告他们的机会。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特特挑了大年三十除夕守岁的日子,趁着谢显与徐思年不在时说。
    刘拂点头,将目光移向一直闭口不言的周行:“三哥觉得呢?”
    周行转着酒杯,道:“你劝我们别考,那不考就是了。”
    刘拂挑眉,终于确认了周行的状态极其不对。
    似是月前从贡院回来后,就沉默寡言了许多。
    “若我说得错了呢?”
    周行同样挑眉,轻笑道:“你若错了……那我自然就去考了。”
    忍不住白他一眼,刘拂失笑,安心许多。
    可见周行虽然起了些变化,但本性依旧故我。
    更没像她担心的一般,因为之前掣肘太多,而失了自我。
    “看来三哥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周行轻哼一声,斜睨蒋存一眼。
    见他们两个如孩子似的互相瞪眼,刘拂与方奇然无奈对望,又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周行之前的状态,确实让人有些担心。但以目前来看,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想他过了年便是二十,正是处在成人与少年的交汇,成熟起来,也属正常。
    方奇然笑着插话:“你们二人先别开口,再给一息时间,说不得我就想明白了。到时候,再与云浮辩个对错。”
    蒋存点头:“若论书上学问,我再不与云浮比。只是京中时势,难不成还有人熟得过我们三人?”
    他与周行,捎带上方奇然,乃是京师有名的混世魔王,却又与各家同辈相处得极佳,对各府情况也是烂熟于心,就算是近三年都在金陵,可与京中来信频繁,消息就算稍微滞后,也定不会不如从未离过金陵的刘拂。
    前后思虑过无数次,自觉再无什么疏漏,蒋存信誓旦旦道:“此次你若说服不得我们,该当如何?”
    “少将军缺得东西,只怕我也取不来……”刘拂笑道,“那只能打扇斟酒,无所不为。”
    本是她往昔常与同僚们玩闹时的赌注,刘拂说得自然,说过后想起之前察觉的蒋存对她的不同之处,又有些后悔。
    她摸了摸鼻子,正想将话吞回来,已来不及。
    蒋存微愣后立时反应过来,轻声道:“那若我输了,便替你牵马坠蹬。”
    从不惧输,但永远盼着胜利的少将军第一次感到迷茫。
    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想输还是想赢。
    此时的蒋存却没想起,除了弯弓射箭拳脚手艺外,整整三年时间,他都未赢过刘拂一次。
    将蒋存神情全部看在眼中,刘拂在心中轻叹口气,点头应了。
    以他们三年来几乎朝夕相处的情意,立时疏远是绝不可能的。
    只有平日里多多注意,在不引起蒋存察觉的情况下,克制住自己的随口就来。
    刘拂转头,笑望方奇然:“大哥你呢?”
    方奇然摊手道:“我从猜不透你的心思,还是要给自己留点大哥的尊严。”
    在刘拂看向周行前,他已沉声道:“定是你赢。”
    刘拂既敢应赌,那她就绝不会输。
    她替自己斟了杯酒,又替方奇然周行斟满,独独漏过蒋存。
    在将酒壶抛给少将军后,刘拂才开口道:“仅三个字——皇太孙。”
    周行与方奇然皱眉沉思时,蒋存已反应过来:“原是如此!”
    他看向刘拂的目光中满是惊艳:“云浮,这杯酒,我敬你。”
    刘拂受之有愧,忙举杯与他同饮。
    蒋存以为她是见一斑而窥全豹,其实不过是占着知古今将来的便利,推测而出罢了。
    当今励精图治文功武德,堪称一代英主。
    仅有的不足之处,大概就是子息单薄,没能为大延皇室开枝散叶。
    建平三十八年,圣上膝下唯一长大成人的皇子,在太子册封大典前一个月病逝,只留下年仅三岁的小皇孙。
    圣上失子大悲,又因小皇孙胎中带着体弱,便以真龙之命相镇,直接将太子册封大典改为了太孙册封大典。
    十六年过去,太孙磕磕绊绊的长大,即将成人,身体却依旧不佳。
    也正是因为这点,安王才敢在盛世作乱。
    等跨过年去,太孙二十加冠,圣上也已过知天命之龄,再不用不了两年,便是渐渐移权的时候。
    与徐思年、谢显等父辈不显,需得外放做几年官的不同,按着方奇然三人的家世,打从他们出生起,便是预定成了太孙的亲信。
    若是太孙身强体健,他们本该自幼一同长大才是。
    就算没有相伴长大的情分,让他们干干净净地由太孙主持的那届春闱进官场,才是圣上最中意的。
    所以对于三人来讲,明年春闱,不中,要比中更好。
    前世的少将军与左都御史,也正是在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金榜题名的。
    只不过一个是文榜眼,一个是武状元。
    刘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周行。
    若是因为粪号一事耽误了一年秋闱,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他也不该错过才是。
    以周行的本事,不可能连个二甲都未入。
    反倒是……反倒是周四公子,周默存于建平五十八年登科及第。
    ***
    春节过后,刘拂等人也要启程上京。
    在见过刚刚葬了刘秀才的刘平江后,刘拂领着望日骄,趁着风急夜黑,摸空回了趟饶翠楼。
    此时乃是半夜,不论是食客还是恩客,退的退睡的睡,一个时辰前还歌舞升平的饶翠楼,已是安静非常。
    几人闲话许久,直到天光微亮才停了嘴。
    “谢姑娘还好么?”
    春海棠笑道:“莫担忧,姐姐我对人如何,你还不知晓么。”
    刘拂俯身,在春海棠还未察觉时抱了抱她。
    怕海棠姐姐忍得太辛苦,刘拂在轻拍了下她的脊背后就松了手,假装没有看到她通红的眼眶般,领着望日骄与陈氏兄妹向她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此去一别,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四人乘着马车赶往城外,与五人汇合。
    一路无话,第二日便已到了镇江,在镇江小住一夜后,于第三日一早弃车上船。
    刘拂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她晕船。
    在吐了个昏天黑地后,刘拂拒绝了几人走陆路的建议,日日窝在船舱中,只当自己是个死的。
    也亏得她将望日骄接来一起,不然仅凭陈小晚一人,只怕难以将她照料妥当。
    歪躺在枕上,刘拂苦着脸望着望日骄,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
    他们已在运河上行了近时日,日日吃了吐吐了吃,若非有望日骄能迫着她吃些东西,只怕整个船上的人都对她每个奈何。
    刘拂轻叹口气,认命地接过望日骄手中的粥碗。
    即便是有他们不惜银钱买了无数珍材,又聘了厨娘烹调,也不能阻止刘拂日复一日的瘦下去。
    皱眉将空了的粥碗递还给望日骄,刘拂笑着安慰她:“不过是晕船,又不是得了大病,不必担心。”
    她对自己的身体最是了解,现在这个样子,比之三年前瘦小虚弱的刘小兰来说,已好了不知多少。
    “你可是忘了我当年,不过两个月便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刘拂笑道,“我保证,等到了四月杏花开,我定光鲜夺目得带你出去踏春。”
    望日骄见她精神尚足,到底放心许多,想起进来前蒋存的话,转述道:“蒋公子说有事寻你,待你用完饭休息一会儿便来。”
    刘拂应了一声,阖眸小憩。
    “阿拂?”
    “嗯?”
    想起之前蒋公子周公子等人来探望阿拂时,涨的通红的耳根,望日骄犹豫一会儿,到底建议道:“要不要我替你换身衣裳?”
    这几日刘拂身体不适,屋中炭火烧得极足,她因怕热,又为了擦洗换衣方便,就经常只着一身单衣。
    莫说是那几位公子,便是望日骄看着她慵懒模样,也会忍不住面上发热。
    她的视线下移,移至刘拂胸口,红着脸收回目光。
    要不是阿拂为了扮男子日日束着,只怕、只怕……
    望日骄轻轻推了推刘拂:“前日周公子带来的那套曙色裙子极好看,我替你换上可好?”
    刘拂只觉麻烦:“二哥又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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