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几年未见的门生,品性想法变成什么样确实都不好说,他怎么就轻而易举地信了呢?!
    顾玉山觉得自己阴沟里翻船,丢了大人了!
    谢迟又接着劝他:“您看,您是当朝名士,是行事坦荡惯了的人。那些小人之思,您怎么想得到呢?就跟我到现在也不懂谢连为何娈童一样。”
    他说罢又扯了扯他的被角,发觉顾玉山在里面拽着,不由啧嘴:“您出来,咱好好说说话行不行?我东宫还离不开您呢,您不能一直闷在被子里啊!”
    “……”顾玉山闷了闷,长长地吁出一口郁气,“这回的事,连薛成那老儿都写文章笑话我,我没脸给殿下当老师了。待我病好,我会给殿下另择个良师,禀给陛下。”
    “?!”谢迟脑中一懵,先是想说老师您这么赌气可过分了啊!接着又听出来,好像并不只是赌气。
    顾玉山是认真的。
    他们读书人本就有个“圈子”,圈子中有分不少派系。派系中有的是敌、有的是友、也有的亦敌亦友。薛成和顾玉山,大概就是亦敌亦友的那一种。
    敌的这一面呢,是他们俩轮着当太傅,有的政见也不太一样,昔年抨击对方的文章谢迟都看过不少。
    但友的那一面,谢迟也见识过。薛成昔年差张子适去顾府当过说客,想请顾玉山出山收自己当门生。虽然这多半是因为薛成当初在找人辅佐废太子吧,但也可见顾玉山的才学,薛成也是认可的。
    所以,这俩人是神交了很多年,也掐了很多年。现下顾玉山让薛成笑话了一通,就给气坏了。
    那谢迟能怎么办?他只能哄顾玉山呗!
    “老师您跟他计较干什么!您当了两回太傅了,单这一条,他就比不过您!”
    “再说,如今天下名士,还是您排第一他排第二啊!”
    “他这辈子是比不过您了,您让他图图口舌之快,能怎么着?”
    “……”
    与此同时,东宫里头,叶蝉也跟青釉商量过了如何整肃规矩。青釉在诏狱里受的苦不多,只是身子有些虚,歇了两天就躺不住了,宁可起来当值。
    听叶蝉说这事,青釉一下子就有了数,她想了想,道:“新调进来的宫女宦官奴婢都见过了,基本都是十四五的小姑娘,刚刚进宫。这样的,大多都还没什么心计,只是容易心气儿高,想立规矩不难,殿下放心吧。”
    叶蝉点了点头:“该罚的时候你们就罚,但有个分寸,别随随便便就给弄死弄残了。”
    经了巫蛊的那一茬,叶蝉的心硬了不少。从前那么些年,她都不喜欢打打罚罚的那些事,觉得大家能和气相处最好。现下看来,宫里跟府里真不能用同一套的想法,把规矩立严才是首要的,不然人家指不定怎么往死里欺负你。
    然后她又说:“我琢磨着,想请嫂嫂进来帮帮忙,你看呢?”
    嫂嫂?
    青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指的不是叶正的妻子,而是前太子妃崔氏。
    青釉思量着点头:“奴婢觉得行。太子妃召命妇进东宫帮一帮忙,本就是和规矩的,您不必有什么顾虑。”
    叶蝉便将崔氏请了进来,她原以为崔氏一定会带着宜翁主,然而并没有。
    崔氏跟她说:“妾身觉得,宫里的事,离她远些也好。再说东宫这地方……”
    她苦笑着噤声,叶蝉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对于东宫里这点事儿,崔氏着实是了如指掌。当晚,她就跟叶蝉一起翻了翻新调来的宫人的典籍,注意到宫女们都年轻,便跟叶蝉说,想住得离孩子们近一些。
    “孩子们?”叶蝉微怔,继而讶然恍悟,“你是怕她们想飞上枝头,所以……”
    她也想过这个,但她想的是,可能会有“志向远大”的宫女打谢迟的主意。
    崔氏轻笑:“殿下专宠,谁不知道?再说太子只有一个,身份又尊贵,想凑到跟前不是那么容易的。皇孙们就不一样了,七八岁的、十一二岁的,都已到了对这些事好奇的年纪。若能挨上他们,再碰上个心慈手软的太子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不一生荣华都有了?”
    ——这种事,崔氏亲眼见过,不过不是发生在元晰身上,是在进来给元晰伴读的宗亲的身上。
    当时二王三王各有异动,陛下就召了一批宗亲进来给元晰伴读。他们名为伴读,实为质子,有不少都比元晰大好多。于是就有小宫女动了心思,日日对这些皇亲国戚嘘寒问暖的,后来她出来罚了一批人,才压住这个风气。
    于是当晚,崔氏就住到了离孩子们很近的宫室里去。孩子们对她有点好奇,就都跑过去看她。
    崔氏见到他们就笑了:“元显元晋都这么大了?再过几年,采选的时候就要为你们留意了。”
    元显元晋都对她有印象,心里更是一直想着元晰哥哥。可是被她这么一打岔,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元显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阿宜还好吗……”
    “好着呢。”崔氏噙着笑点点头,接着又道,“你们吃宵夜没有?要不要在伯母这儿一起用?”
    元显元晋不想给她添麻烦,但架不住元晨先一步鼓着掌蹦蹦跳跳地说好,崔氏就叫宫人去端了宵夜进来。她这里的宵夜自然是按她的口味备的,孩子们要一起吃,也只能临时多端一些进来,来不及重新做。
    一群男孩子于是吃玫瑰糯米饼吃得满口花香,那味道倒不腻,但是萦绕不散。想吃点别的冲淡一下这个味道吧?另一道宵夜是茉莉花炒鸡蛋。
    这个吃法,他们还真没见过。在他们的印象里,茉莉花只能用来泡水或者酿酒。
    元晨纠结了半天才夹了一筷子来吃,细品了品,味道还不错。
    鸡蛋的咸味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也淡淡的。
    然后他就一边吃一边呢喃:“伯母爱辣手摧花……”
    “说什么呢!”元明在他头上一拍,“怎么学个新词就瞎用!”
    崔氏看得忍不住地笑,边笑边往元晨的白粥上又放了一块炒鸡蛋,然后绷一绷脸说元明:“不许打弟弟的头,要打傻了!”
    元明哼了一声:“傻点好,他啊,就是太鬼机灵了!”
    哎……
    崔氏心里笑叹,暗道这兄弟几个真可爱。同时,她又忍不住地想到了元晰。
    元晰很少有这样活泼快乐的时候,那是她心里的一个结。
    一屋子人一起说说笑笑地用完了宵夜,崔氏就让宫女们送他们出去了。几个宫女都是东宫里新拨进来的人,只有一个任氏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目送她们出去后,崔氏就气定神闲地在屋里等了起来,片刻之后,任氏独自回来,低眉顺眼地福身禀说:“大多都还算乖巧,起码当着奴婢的面没敢做什么。就有一个叫翠柳的,进屋时看见二公子案头笔墨未收,主动上去帮忙收拾了起来。”
    几个孩子都还没有自己的封位,东宫里就还是按在府里时称他们“公子”,二公子指的便是元晋。
    崔氏笑了一声:“她多大?”
    任氏躬身回道:“十三岁。”
    崔氏点了点头:“先赏十板子,把宫女们都叫过来看。押到我院子里来打,免得惊了孩子们,但打完记得禀太子妃一声。”
    崔氏说完,淡淡地看向窗外。她看到那个翠柳很快就被押了进来,别的宫女也很快瑟瑟缩缩地都进了院儿。翠柳显然还没挨过这种罚,刚被押上条凳便已嚎啕大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朝她喊道:“夫人,奴婢不敢了!”
    ——这些,自然都一起被绘声绘色地回给了叶蝉。
    叶蝉听完的头一个反应,自是想说请个医女给她看看,让她好好养伤。但话未出口,一下子又反应了过来:
    崔氏这是给她递机会让她自己立威呢!
    宫里头没事不许大喊大叫,挨罚时也一样。她先前去紫宸殿问安时,瞧见过傅茂川罚几个手底下的宦官,一个个都不敢出大声。
    敢这么从头喊到尾的,要是搁在御前,估计已经没命了吧。
    叶蝉便调整了一下心绪,漠然道:“把规矩跟她说清楚,再赏十板子,还叫大家都看着。还有,另几个跟任姑姑一道送孩子们回房但没惹出事的,一人赏一盅汤当宵夜。”
    立威,其实也就那么点道理,赏罚分明很重要。
    现下她们这么罚了一个,再给旁人个甜枣,意思就更到位了。不过那几个也只是本分而已,说不上立功,赏得太厚也不成,赏一盅汤让众人明白她们的意思,就够了。
    类似这样的事,以后肯定还会再有。叶蝉希望自己能尽快掌握好一个分寸,让别人别觉得她心狠手辣,也别觉得她软弱可欺。
    她要变成和崔氏一样的太子妃!当然了,这个目标里,绝对不包括和太子的关系。
    第167章
    去郢山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在离宫之前,谢迟请旨晋吴氏做了奉仪。
    这当然是因为吴氏在彻查巫蛊案时提供了要紧的线索,叶蝉于是也没意见,旨意下来后就帮吴氏操办了晋封礼,又让人开库寻了些贺礼给她。
    晋封礼的第二日,吴氏按规矩来向叶蝉问安。这样的问安中,太子妃照例要有几句训示让妾室跪听,说些让她好好侍奉夫君、延绵子嗣之类的话。
    ——但搁在现在的东宫,这话说起来就实在别扭了。在谁都知道太子专宠太子妃的前提下,还装个什么劲啊……
    叶蝉便免去了这一环,在吴氏问安之后就让她起了身,赐了座,又命人上茶。
    然后她笑道:“我听底下人说,你日子过得总有些局促。这回晋了位份,该当会好一些。”
    吴氏噙笑,但一个是字还没应出来,叶蝉的话锋就转了:“不过我还是得多说一句,无底洞是填不完的。你若总没玩没了地填补娘家,那只怕就算我把这太子妃的位子让给你,也还是不够的。”
    吴氏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接着她看了看太子妃的脸色,慌忙敛身又拜了下去:“臣妾不敢,殿下,臣妾入宫以来并不曾……”
    “我知道你入宫以后再没做过半点倒卖东西的事。”叶蝉侧首,看了眼坐在罗汉床榻桌那侧的崔氏,崔氏抿笑点了点头,她又继续道,“今儿个提点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你家人借着你晋封的喜事想进来看看你,我准了。你最好心里有点分寸,若到时再惹出什么让我和太子殿下心烦的事,宫里的规矩可不像府里时那么宽松。”
    “是,臣妾明白……”吴氏一边应话,一边感觉喉咙里一阵阵地发紧。这种紧绷感还一分分地向外蔓延开来,以至于太子妃抬手让她起身时,她都没能起来。
    减兰见状想上前扶她,可吴氏在此时又开了口,减兰便又退了开来。
    吴氏道:“殿下,臣妾也……臣妾也不想这样帮着家里,家里待臣妾没有多好,臣妾是知道的。可是臣妾也是、臣妾也是没法子!他们的要求,臣妾偶尔不应,便是好一番口诛笔伐,臣妾实在……”
    叶蝉听得一愣。因为吴氏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向她求助。
    然而这回,没等她发话,崔氏就忍不住先开口了:“奉仪娘子实在迂腐了些。”
    吴氏一怔,迟疑着抬眸看去,便见这位前太子妃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气势一点都不比当今的太子妃差。
    崔氏见她抬头,淡淡地笑了笑:“你是东宫的人,是陛下正经册封了的太子妃妾。这普天之下,有资格给你脸色看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你若发自肺腑地真想孝敬娘家,我也不说什么,可如今既然你也有怨,怎么也不该是他们拿捏着你吧?”
    太子是半君,太子妃是除皇后外身份最贵重的女人。太子的妃妾,自然也低不到哪里去。
    崔氏瞧着吴氏,直觉得她真是可笑。想当年谢远当太子的时候,东宫里出了多少嚣张的妃妾?若不是她够硬气,绝对有不少敢欺到她头上的。
    如今竟出了这么一个被娘家欺负成这样的,崔氏心道你娘家是何方神圣啊?玉皇大帝吗?
    吴氏却被说得懵了。自小到大,她在家里都说不上什么话,言听计从惯了,从来没想过崔氏说的这些。
    崔氏看着她的错愕一哂:“你这太子奉仪的身份是摆设么?这回他们进了宫,若让你不高兴了,你大可给他们点儿脸色看。你若抹不开面子也无妨,这趟避暑我是不去的,你来找我就是。”
    崔氏眼下是没有封位,可她到底还是已故皇太孙和宜翁主的生母。这天底下能让她低头的人,那也是一只手都数得出来的。
    吴氏听罢还是傻着,傻了一会儿,她迟疑着看向叶蝉。
    叶蝉点了点头:“崔夫人办事有分寸,这阵子也都会在东宫。你到时若自己拿不定主意,找她就是了。”
    于是吴氏就从东宫告了退,退出殿门之后才算真正缓过了神。然后她四下瞧了瞧,拉住了送她出来的大宫女,心惊肉跳地问她:“那位前太子妃……”
    青瓷在叶蝉身边这么多年,也早练出来了,听到了殿里的话也当没听见,只垂眸一福:“旁的奴婢不知道,只是前太子妃按着夫家的姓氏算,总该叫一声谢夫人。眼下她自己不乐意,旁人就都只称她为‘崔夫人’,连陛下也默许此事,有点事您就该明白分寸了。”
    ——若她不是真有几分本事让旁人都顾忌她、让陛下也体恤她,这怎么可能啊?
    吴氏在心跳中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那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殿里,叶蝉骤然吁了口气,扯了扯嘴角,扭头问崔氏:“还行吗?”
    “挺好的。”崔氏也笑笑,“太子专情,殿下做到这份儿上,就足够了。我当年是被那一轮又一轮盛宠的妾室逼得没办法,不得不时常立威,所以弄得在外头的名气也格外的大,殿下并不需要跟我学。”
    叶蝉一哂:“那多谢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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