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才嗤地一笑,见她确实并无半分中毒的迹象,就伸指从那纸包上刮了点余下的药粉尝了一尝——嚯!真是能让人苦到脸都变形!
    然后,周志才着人把青燕也押出去赏了二十板子。因为宫里有规矩,宫女宦官可以从外头买东西,从首饰衣料到点心蜜饯都可以带进来,但药材不行。
    如若买了药,进宫门时一定会被扣下。她这没扣下的,准是自己有意藏了,一准儿是明知故犯。
    周志才身边的人下手时一点水都没放,外头立刻响起了青燕的惨叫。几板子下去,青燕的衣裙上就见了血,等到再押回来时,她已气若游丝。
    周志才摆摆手,让人把她扶回去养伤。
    宫外的一处府邸里,廊下男子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颀长。
    他望着夜空沉吟半晌,勾起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开始了,好戏终于开始了。不枉他藏拙这么多年,也不枉他苦心铺垫了那么久。
    谢迟,按着原本的出身算,不过是一个二等伯而已。
    那样卑贱的身份,也配住到东宫去?也配来日坐在宣政殿里,接受满朝跪拜?
    痴心妄想。
    他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将他一把拉下来,一举让他粉身碎骨,再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行宫中,谢迟在与叶蝉一道查完了身边的人后,又经皇帝准允,将事情告诉了顾玉山。
    他道自己现下不安得很,总觉得再如何小心都无法确保万无一失,顾玉山点了点头:“是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他在明,敌在暗。想下手只怕总有机会,最可怕的莫过于百密一疏。
    但这一点上,顾玉山也没法帮他周全,顾玉山只能说:“当务之急,殿下要用好东宫官吏,也要在朝中尽快立稳才是。”
    谢迟颔首,沉然应是。
    这一回的事情,显然毒害父皇还在其次,否则就不会用连服三五年才会起效的毒了。
    这事是冲着他来的,那暗处的敌手想要栽赃他,说他想要弑君,让他万劫不复。
    这种手段虽然阴毒,胜算却大。之所以胜算那么大,是因为他当下立得不稳,他的倚靠只有父皇的信任。
    父皇若不信他,他这回就完了。
    平心而论,他不想有朝一日走到拿着自己的势力与父皇对抗的地步。但是,不对抗是一回事,需要势力让他有本事自保是另一回事。
    当他有了自己的势力的时候,旁人再做这样的陷害便要想一想了,他们会担心皇帝是否也会有所顾虑,也会担心他是否会拼个鱼死网破。
    “我也想尽快从东宫官中挑出几个亲信委以重任,还请老师帮我一并挑选。”
    顾玉山点点头:“挑选亲信,才能人品皆是首要,但有三两分愚忠也极为要紧。”他说着想了一想,又说,“有一位叫卫成业的,殿下可有印象?”
    谢迟即刻道:“是门下坊的官员?”
    顾玉山复又点头:“他早年是我的门生,与皇长子是故交。后来皇长子离世,我遣散了一众门生,他便去礼部混了个差事。”
    “那我该叫他一声师兄。”谢迟一哂,又道,“但我与他交往尚还不多,不知他为人如何?”
    “颇有才气,也有志向。至于忠心,他对皇长子是忠心耿耿的,殿下又数次被陛下称赞与皇长子相像,可将此人用来试试。”说着他又顿了会儿声,接着就有些蹙眉,“只不过,此人稍迂腐些,有些事上颇是固执,殿下是否能与他合得来,臣也说不清楚。”
    这种事,旁人都是说不好的,只能先接触着试上一试。
    谢迟就将此事记了下来,打算回到洛安后,请卫成业到东宫一叙。
    宜春殿里,叶蝉查完了身边的人,心里就踏实了不少。不过对于孩子们,她还是加了几分小心。
    皇权之争太可怕了,俗话常说祸不及妻儿,但这些争权争疯了的人,那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元昕先前不久差点丢了命么?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所以这几日,她都是把孩子们叫到宜春殿用膳的,点心也是来宜春殿一起吃。然后她就发现,几个弟弟的点心,元显总要先小心地尝上一口,确定没问题了,才会让弟弟们吃。
    叶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突然就理解了谢迟那天为什么不高兴她尝菜。并不是说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让人觉得生分,觉得不像是一家人。
    不过其实,她那天并没有想太多,也并没有顾忌谢迟的太子身份。她只是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如果厄运一定要降临,她会觉得自己落在她头上比落在他头上强,因为她真的很喜欢他。
    元显这样,却是实实在在的另一回事。
    他还是小孩子呢,他这样做,和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舍身可不一样。他对弟弟的照顾里,透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让叶蝉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这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叶蝉于是趁他们都在外面疯玩时,把元显独自叫进了屋,问他为什么要帮弟弟们尝点心。
    元显闷闷说:“我怕他们出事。”
    “怕他们出事,你可以让试菜的宦官多验一验。”叶蝉拉着他的手,把他揽到床上坐,“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孩子,只不过最年长而已。万一你出了事,我们也会一样担心,对不对?如果那点心不好,就既不能落在他们肚子里,也不能落在你肚子里。”
    元显迟疑着点了点头,心下却突然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给皇太孙伴读时他得知自己并非父王母妃亲生开始,他心里就总是不安。虽然母妃开解过他,可他还是总觉得战战兢兢。于是后来,他便去问了乳母,问她们如果没有亲眷关系,大人们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子?
    乳母告诉他说,大人们喜欢懂事的小孩子。
    所以后来,他就开始学着照顾弟弟们了。父王母妃也确实因此都觉得他懂事,人前人后都总在夸他。
    可现下,母妃的意思,是不是他做过头了?
    元显于是紧张起来,犹豫了半天,他问叶蝉:“那如果、如果弟弟出了事……”他低着头,眼眶都红了,“母妃会不会不要我了?”
    “……当然不会。”叶蝉怔讼道。
    她意识到了元显这是先前的担心并未消去,但她又突然很无助,不知如何才能让元显安心。
    第159章
    几年前那会儿,叶蝉就知道元显心思重,也知道大抵是因为容萱忙于自己的事情的缘故对他照顾不够,让他总患得患失。
    可她确实没意识到,这几年下来,元显竟还有这样的担忧。
    在她和谢迟眼里,几个孩子其实一直都是一样的。在谢迟当太子之前,偶尔聊及世子时,她也都说不该把元显元晋排除在外。后来谢迟当了太子,皇帝格外偏爱元昕,谢迟才做了若几个孩子的天资都差不多,来日便优先考虑元昕的承诺。
    而不论哪个孩子继位,其他孩子也都势必是能当亲王的。亲王又不像侯位伯位那样各分三等,但凡封了亲王,身份就都一样。
    谢迟也是打那会儿起才开始琢磨或许该把自己原来的爵位给元明。因为既然哪个孩子都不会吃亏,他就想多照顾一下爷爷奶奶的心情。在爷爷奶奶眼里自家生的重孙更亲,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自问一碗水端得还算平,要真说为谁考虑得少,那其实是为最小的元晖元晨考虑得最少。但眼下,元显却可见一点都没比几年前安心,他还是在诚惶诚恐地担心父母会不会不要他。
    叶蝉觉得无奈又心疼。
    她于是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攥着元显的小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道:“元显,我们是你的父母,你要信我们。”
    元显心思再重也还是小孩子,听言茫然地点点头:“我信父王母妃啊!”
    “那你就不要担心我们会不要你啊。”叶蝉恳切道,“母妃是不是跟你说过,在我们眼里,你跟元晋和弟弟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绝不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
    元显闷闷地点了点头,又小声问:“那如果我做错了事情呢……”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叶蝉一哂,“而且,像这次的事,纵使你的哪个弟弟当真出了意外,也不是你的错啊,是坏人的错。我们是一家人,要一起去对付坏人,但不能自己让自己活得诚惶诚恐的,对不对?”
    元显好一会儿没吭声,好似在思量什么。叶蝉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便见他沉默了少顷,又抬起头。
    然后,元显用一种充满探求、又很紧张的口吻问她:“母妃,您真的没有更喜欢弟弟们吗?有没有……一点点?”
    叶蝉心里难受坏了。若这不是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看到他这副神情,她一定要以为这是个从来没人爱的孩子。
    但叶蝉也没有贸然告诉他一点都没有。她觉得,元显这样重的心思,她若只告诉他“没有”,他一定不信。
    她便想了想说:“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让父王母妃更喜欢的地方。”
    元显不解地皱起眉头。
    “我们喜欢元晋活泼,也喜欢你沉稳。喜欢元明的爱刻苦,喜欢元昕的聪明。你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就是你最小的五弟六弟,也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性格,是不是?”
    叶蝉的口气放得温软,元显思索着点了点头,叶蝉抿唇一笑:“所以啊,父王母妃确实有更喜欢你的弟弟们的地方,可也同样有更喜欢你的地方,懂吗?”
    元显似懂非懂地又点点头,叶蝉略微松气,双手捏捏他的脸:“母妃希望你平日里想得少一点,让自己轻松一点。你们都高高兴兴地长大,才是我们想看到的。”
    “……我平常也挺高兴的。”元显嗫嚅道。
    这也是实话,他毕竟还是真的喜欢弟弟们。照顾弟弟们,他高兴,弟弟们对他这个大哥哥好,他也开心。
    然后他又说:“我只是希望父王母妃能一直喜欢我。”
    叶蝉立刻用力点头:“会的,我们元显这么好,谁不喜欢啊!”接着她又直截了当道,“但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母妃很不放心。所以从今天开始,你要住在母妃院子里,回宫之后也一样,母妃会让宫人把宜春殿的厢房收拾出来给你。”
    “?!”元显的脸唰地就红了,继而连连摇头,“我不要,我都长大了!”
    他们基本都是三岁时就不再跟着叶蝉住了,几个孩子都这么过下来,便好像有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觉得小孩子才会跟母妃住。
    所以见叶蝉要把他扣下,元显立刻觉得很丢人。这种感觉一出来,他便再顾不上什么懂不懂事,立刻把小孩子特有的那套耍赖技能都施了出来,跟叶蝉软磨硬泡,求叶蝉让他继续跟弟弟们一起住着。
    但叶蝉当然没松口,她现下是真怕元显再继续沉溺在那种心思里。他现在已经慢慢长大了,很多想法会就此定下来,如果这会儿再不让他安下心,日后他可能就会一直这样心神不宁。
    那就太可怕了。让孩子变成那样,他们这当爹娘的就抹脖子去得了。
    于是,到了晚上,谢迟再从书房回来时,就依稀看到了厢房里有个熟悉的小身影在执笔练字。
    他一时纳闷,但也没直接过去,进了寝殿看见叶蝉就问:“我怎么看着元显在厢房?怎么了?”
    “我把他扣下了。”叶蝉答了一句,接着就朝青釉指了指桌上刚送进来的鸽子汤,“多的那盅是给元显的,趁热给他端过去吧。”
    然后她拉着谢迟坐下,一五一十地把今天跟元显长谈的事说了。
    谢迟听罢怔了半晌,继而锁眉一叹:“这事怪咱们,也怪容萱。”
    “是,咱们当大人的都有不是的地方,但元显没有。”叶蝉也叹了一声,“我原本想过劝劝容萱,让她多陪陪元显。可这事……想来劝也没用,感情的事哪强求得来?她的心不在元显身上,说什么都白搭。”
    谢迟沉然不言,叶蝉瞧他神色显有不快,猜他在生容萱的气。
    别说是他了,她其实也有点生气。怎么说呢?虽然她从不认为容萱找到了自己的喜好有什么不对,可大家毕竟同在一府这么多年,容萱好歹吃穿用度都靠着这个家吧?他们也并不指望容萱多承担什么责任,但元显这么小一个孩子,容萱就当是发发善心多照顾他一点也好啊!
    可叶蝉并不打算把这话说出来。这话说了,无非就是让谢迟更生气,生气之下他可以罚容萱,却不能让容萱对元显用心。那这便等同于白惹了一场不痛快,还不如相安无事地各过各的。
    叶蝉便径自靠到了谢迟肩头,给他抚了抚胸口,道:“你别生气,我日后多照顾着点元显就是了。他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早晚能明白这些道理,你放心。”
    谢迟抬手揽住她,手不知不觉地就攥紧了她的肩头。叶蝉被他攥得只有点酸痛,不自觉地动了一动,他察觉到了便又赶忙放开。
    然后他干笑道:“弄疼你了?对不住……”
    叶蝉明眸望着他眨了眨,肩头微微一耸:“没事的,我知道你近来的事情也不少。唉,咱俩分个工吧,你忙你的事,我不管你半点;孩子们就全交给我,你也暂不用分神操心,等过了这阵子,一切稳定下来再说别的。”
    谢迟点点头,脑中正想原本不也是这样么?就听她又说:“那近来孩子们的事,我可就报喜不报忧啦!”
    谢迟:“嘶……”他蹙眉一拧她的脸,“你这是给我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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