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元晨睡觉不老实,半夜时狮子就烦躁地到床下睡去了,还笑说:“他专往一侧滚,朕挪了他好几回。”
    ——看,这不还是没睡好?跟占多大地方没关系啊!
    谢迟觉得这样不成,皇帝毕竟年纪大了,不比他们偶尔一通宵不睡也不打紧。于是皇帝在帐中踱着步子品茶,他就跟在后头劝:“陛下,下回还是让乳母直接送他们回臣那边,他们也慢慢懂事了,晚一刻睡不打紧,而且乳母也可以抱着他们睡,臣觉得……”
    “没事,这么着挺好。”
    谢迟:“……”他无奈地看看皇帝,“陛下,您若这样,臣日后不敢让孩子们来了。”
    皇帝唰地扭头看向他,谢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立在几步外的傅茂川也莫名心虚地低了眼。气氛冷滞了片刻,皇帝轻笑:“等着吧,等到时候你住到东宫……”
    “臣住到东宫,孩子们也是跟臣住在东宫啊。臣不能让他们这么闹您。”谢迟雷打不动。
    “……”皇帝皱了皱眉,“你这是在威胁朕?”
    谢迟面不改色地一揖:“不敢,臣就是劝劝陛下,陛下您圣体康健要紧。若为一时陪孩子玩得高兴弄得生病了……那多难受啊?”
    皇帝复又盯了他一会儿,好似觉得争不过,叹着气做了退让:“罢了罢了,朕日后不这么干了。”
    说着他还有点不服,心下揶揄说这小子怎的还没住进东宫就管上他了?胆子忒大!
    他于是又瞥了谢迟一眼:“你陪朕出去跑跑马,中午在朕这里用膳。”
    “诺。”谢迟恭敬地一揖。皇帝心里满意了,这才像个样子!
    就这么着,秋狝在一团和气中过去了。待得圣驾回到洛安,朝中也又平静了一阵,直到九月初时,朝廷又给去年蝗灾后元气尚未恢复的郡县拨了一笔粮款。
    这差事是谢迟办的,他向来一有正事便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所以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办得漂亮。皇帝于是在早朝上盛赞了他一番,说他勤勉上进,胸怀天下,然后,又有意无意地添了那句“有皇长子昔日的风范”。
    这样的话,在早朝上提起可和在围场中的分量不一样。一夜之间,朝堂上风起云涌。
    朝臣们的奏章都上得很巧妙,因为皇帝尚未直言要立谢迟为储的缘故,满朝都没人直接说此事不成。大家说的都是觉得其余的哪位宗亲好,只不过矛头比较尴尬地落在了谢逐和谢追身上。
    这也不稀奇,若论血脉,自然是各位亲王的儿子与皇帝最亲嘛。再把一干亲王从上往下数,二王不得势了,三王全家就剩了他一个活口,四王那边谢逢还背着“不忠不孝”的罪名,五王府的世子谢遇也早被挤在了外头,六王府的原世子谢逯成了善郡王,后来新立的世子一直也没怎么冒出来。
    再往后,就是七世子谢逐和八世子谢追。谢追下头,九王早逝没留下儿子,十世子谢辸勉勉强强也算一号人物,但论本事实在比不过谢迟。
    十世子再往下,年纪便都太小了。
    所以朝臣们数来数去,也就谢逐谢追能推出来用用。尤其是思想守旧些的,觉得随便推哪一个上去,都比谢迟这旁支到不知道哪儿去的强。
    谢逐和谢追当然不乐意,在他们看来,若他们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和谢迟差不多,那放手一搏也就搏了。可现下,陛下的意思明明白白地放在那儿,他们跳出来和谢迟争?他们傻吗?
    再说,这么多年的兄弟也不是白当的。让他们为了皇位翻脸不认人,他们也做不出来。
    于是,重阳一过,谢追就先告了个假溜了。他带着人去了南边,接着就传回了八世子在外挥金如土、大肆搜罗古董字画的消息。
    过了小半个月,这消息里的“古董字画”又变成了“美酒美人儿”,谢追在朝中的形象顿时一变,成了个荒淫无度的纨绔子弟。
    上奏推举他的朝臣们都气得够呛。谢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性情大变,他们自然知道是故意的。可问题是,就算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也不顶用,这风声传得到处都是,陛下可以拿这个说事啊!
    私下里,连皇帝跟谢迟说起这事都忍不住地笑:“这谢追,朕还没说什么,他跑得倒快。”
    谢逐呢,则提起这事就气得摔杯子:“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说叫上我一起走!”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不了了。朝臣们天天找他去喝茶,竟聊些有的没的,明显在盯梢。
    谢逐很崩溃:“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关乎皇位的大事,还能赶鸭子上架的吗?”
    谢迟嗤地一笑:“自然不是。”
    谢逐锁眉看着他,他道:“正经希望你们上去的肯定有,但浑水摸鱼的一定不少。他们先借你们把我踢出去,再慢慢和你们逗就是了。”
    “……”谢逐轻吸了口凉气,“我看谢辸没这心思,剩下那几个郡王……”
    谢迟颔首:“有可能是他们,也有可能是谢逯,谢遇我看也未必就放弃了。反正这阵子,咱多当心着些。”
    除此之外,他还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也努努力?他多立点功,朝臣们或许就慢慢闭嘴了。
    但他和顾玉山议起此事时,顾玉山摇了头:“到了这一步,事情就成了陛下和文武百官之间的撕扯,你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你做什么都容易递把柄出去,不如先明哲保身。”
    谢迟想想也对,接着,顾玉山的想法在陛下那儿也得到了印证。
    ——陛下给了他一个久违的清闲差事,让他回府歇着去了。
    叶蝉其实也巴不得他回来躲一躲,外面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她总归还是替他紧张的。是以他回府的当晚,叶蝉抬头一看见他进屋,就张口吩咐周志才道:“去,把府门关上,这几天什么客也不见,帖子也不接。”
    “噗……”谢迟笑出声来,斜睨着她说,“怎么着?你这是要把我拴起来啊?”
    “我还真想把你拴起来。”叶蝉边瞪他边站起身走过去,他被她拉到罗汉床上坐下,她望着他说,“正好年关也近了,你好好歇歇,我看来年日子肯定不太平。还有……”
    她沉了沉:“爷爷奶奶听说这事了。”
    谢迟一哑。
    这事他一直都还没跟二老提,因为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开口。争储成功是好事,可先前的这三年里,爷爷奶奶、还有他自己都以为陛下是要册立皇太侄,但眼下正儿八经地要过继成皇太子,这事就不太一样了。
    谢迟于是硬着头皮去了二老的住处,磕磕巴巴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谢祷嘬着烟斗、谢周氏冷眼看着他,屋里的气氛冷凝了好半晌。
    然后,谢祷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你眼里,我们这么不明理吗?”
    谢迟怔怔,低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我毕竟是家中独子,这事我……”
    “你是家中独子,可你的爵位,早晚也要给你的儿子。陛下既说可以让你挑一个儿子照样承继原本的爵位,这不就了了?”谢祷一沉,“再说,陛下挑你继位,那是为天下大计。你这样瞒着我们,是觉得我们老了就不讲道理了吗?”
    “不是,爷爷,我……”谢迟的声音卡了卡,最后只能认错,“我错了。”
    谢祷气得没再理他,谢周氏则叹气道:“回去好好哄哄小蝉。”
    “?!”谢迟一愣,“小蝉怎么了?”
    谢周氏只说:“我今儿为这事生气,罚她跪了半晌。”
    谢迟脑子里嗡地一声,又因这事原是他不对,不好质问奶奶为什么拿小蝉出气,只能匆匆回正院去看看小婵怎么样了。
    谢周氏一脸淡然地目送他离开,谢祷瞅了她半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家子,最要紧的就是交心。”谢周氏一喟,“不让他心疼,他不知道长记性。”
    再说,她也真的生气,除了生气还有担心。她怕谢迟如今就这样,来日承继了皇位更要对家人平添许多弯弯绕绕。
    这和谢迟从前有烦心事便瞒着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些事与他们本就没有关系,他不说,只是单纯地怕他们瞎操心。这次的事,却更像是在权衡利弊。
    诚然这次他的初衷也是好的,可他若逐渐地习惯了不与家人坦诚相待,迟早变得猜忌多疑。到时再在那位子上坐着,人人都敬他怕他,他非把自己压成孤家寡人不可。
    他们一家人能和睦,最要紧的就是有什么话都说开,谢周氏不希望这一点因为他的身份日渐尊贵而改变。所以,即便这一次他有他的顾虑,她也不想由着他这么来。
    是以在正院里,叶蝉正美滋滋地吃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老鸭粉丝汤,忽地就见谢迟风风火火进来了。然后不待她反应,他就一把抓了她的手。
    她这么一晃,老鸭汤倾洒出来,衣服上顿时添了几滴油渍,带着浓郁的鲜香。
    “……你干什么啊!”叶蝉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来擦,谢迟紧张地看着她:“奶奶罚你了?伤着没有?”
    “啊?”叶蝉手上顿住,茫然地看看他,“奶奶罚我了?”
    谢迟:“?”
    他心情略微放松,但又不禁疑惑起来。看了看她,道:“奶奶说她为我瞒着立储的事生气,罚你跪了半晌?”
    “……”叶蝉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那就是……当时她生气,问了我两句,我稍微跪了会儿。也就……几句话的工夫?”
    奶奶明显舍不得她多跪,稍微消了气就一把把她拉起来了。
    这算罚她……跪了半晌吗?
    叶蝉有点懵,谢迟重重吁着气坐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吓死我了。”
    他一路都在瞎紧张,想这天寒地冻的,怕她跪出个好歹来。
    然后他又苦笑:“他们可真是会戳人软肋。”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姜还是老的辣。奶奶这是拿准了他怕小蝉受委屈,成心吓了他一回。
    不过有了这么一遭他也懂了,爷爷奶奶这回是真的生气。奶奶虽然没真拿小蝉出气,但若他再来这么一次,奶奶想出气,那也是做得到的。
    小蝉现下是郡王妃的身份,又这么多年都没受过什么委屈。要真被狠罚一回,那多年来的情分可真是说伤就伤了。
    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地好,得互相体谅。
    谢迟于是如谢周氏所料地紧了弦。在之后的几日里,他往二老的住处跑得特别勤,还把许多有的没的都与他们说了。
    谢周氏也与他说了说个中道理,谢迟叹气:“您说得是。不过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有什么事,我至少都是会和小蝉说的。”
    谢周氏摇头:“万事都是一步步来的。奶奶就怕你慢慢习惯于此,有朝一日跟小蝉也生了嫌隙。你要知道,高处不胜寒,你走得越高,能陪你的人就越少。和家人的情分,你要格外珍惜,但凡能说开的事,都还要坦诚地去说才好。”
    “是,我记住了。”谢迟沉肃地应下,谢周氏又道:“还有,你儿子多,日后你也要多操心,别让他们同室操戈。什么权位也不及兄弟情分重要,你要让他们记住,让他们记在心里。”
    “是。”谢迟沉吟道。
    这件事,他也担忧过。几个孩子现在处得好,他们都高兴,可来日怎么样,真的不好说。
    各亲王府、郡王府都多多少少地出过争夺世子位的事,可见世子之位已然够贵重了。来日落到他肩上的却是皇位,是坐拥天下的皇位。
    有那个位子在,孩子们日后会不会变,谁也不敢打包票,他一想到这几个现下每天闹在一起的兄弟可能会在十几年后反目成仇,就觉得不寒而栗。
    但这种事,想来祈祷也是没用的,只能他们当父母的未雨绸缪,尽力而为。
    他和小蝉再怎么样,都还要继续当好父母,六个孩子都要平平安安地长大。
    第139章
    腊月,在街头坊间都正对八世子在江南花钱如流水的时候,皇帝第一回在早朝上明确提起了想过继谢迟为皇太子的事。
    于是朝中的争论顿时又上升了一层,就像一坛在窖中已闷了许久的美酒突然见了火星儿,一下子燃起了熊熊烈火。
    自次日起,各样的奏章纷至沓来。痛陈血脉亲缘多么重要的有,大赞七世子谢逐才德的也有。总之,奏章已各式各样的方式开篇,最后都毫无例外地会拐到谢迟身上。若交给容萱强作总结,容萱大概会把中心思想都概括为:臣觉得这事儿不太行。
    在这个时候,皇帝罕见地把顾玉山召进了宫,请他喝了顿酒。
    冬日的寒凉里,紫宸殿中暖意融融的,君臣两个分坐在温酒的小炉两侧,半晌都没人说话。
    顾玉山拢着手,一味地盯着炉上小壶。皇帝打量了他好几回,终于先开了口:“顾玉山。”
    顾玉山低了低头:“臣在。”
    皇帝便说:“朕叫你来,你肯定明白是为什么。”
    顾玉山沉了沉:“陛下其实已然拿定了主意,又何必问臣呢?”
    “现下是群臣反对。”皇帝轻轻一叹,“朕料到了会有人不肯。可这几年,谢迟的差事办得都不错,朕先前着实没想到,反对声音会这样大。”
    “哦……”顾玉山了然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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