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袭爵的孩子只有一个,其实谢迟和叶蝉心里都清楚,就算是亲兄弟遇到这样的事,只怕都无可避免的要心里有些不痛快。可是,这道理再明白,他们现下看着府里的孩子关系这么好,也不愿意看见那分崩离析的结果。两个人在此事上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就算心结横竖都要产生,他们当父母的,也该尽力让这心结小一点。
    另外,谢迟也细细想过,世子越晚册立,自己在朝堂上立的功就越多。到时候,他没准儿能给别的孩子也挣个不错的爵位呢?
    再说储位之争放在这儿,如果他最后能……
    “你家的几个孩子,朕都很喜欢。”皇帝忽地又开了口,截断了谢迟的思绪,“他们的爵位你不必担心,你们府里,并非只能出一个郡王。”
    一语既出,周围几个宗亲顿时神色各异。
    谢追和谢逐对视着轻吸了口凉气,其余几人有的皱眉、有的牙关暗咬,放眼望去精彩得很。
    不是他们不善于掩饰神色,而是皇帝这话里的意味实在耐人寻味——谢迟现下自己就是个郡王,按道理,他的儿子里当然只能出一个郡王。陛下张口说并非只能出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多出几个郡王,还是索性个个都封亲王?
    谢迟一时间自己也怔住,谢追在和谢逐对视之后迅速反应过来,寻了个由头就先告了退,同时暗暗一踢谢迟。
    周遭的几个宗亲随之也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先后抱拳告退。然而谢迟离皇帝太近,谢追那一脚怎么看都很明显,皇帝在几人皆告退后便笑了,明知故问道:“他踢你干什么?”
    “……”谢迟自己脑子里还打着结,听言只能跟皇帝大眼瞪小眼,“对、对啊……他踢臣干什么?”
    嗤的一声,皇帝被他说得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头:“再陪朕走走。”
    谢迟已经有日子没在皇帝面前这么紧张了,毫不夸张地说,他现在后背的冷汗一直在冒,被秋风一吹就凉飕飕一阵,扰得他心慌。
    皇帝在透露立储的意思?
    这对他来说有点突然,他不敢深想,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到别的原因。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宫人们机敏地察觉到陛下或许还有什么话要说,就都慢慢压住了脚步,很快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皇帝忽地开了口:“朕知道你是家中独子,没了你,这一脉就断了。”
    谢迟喉咙发紧:“是。”
    “但好在你儿子多。”皇帝边说边看了看他,“你挑一个儿子承袭你原本的爵位,两不耽误。若怕委屈了他,朕先晋你做亲王也不是不行。”
    ——方才还存一两分疑的事,在此刻忽而完全明朗了。
    谢迟不是没设想过自己争储成功的场景,但此刻,他手足无措。
    明明已经期待已久的事,突然又变得很意外起来。他也不懂自己在意外什么,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还是没料到陛下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提起?
    但皇帝好似也没想要他有什么反应,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山顶,一笑:“山上有个亭子,我们去坐坐。”
    他心里也有点乱,按照他原本的打算,这件事也确实不该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突然提出。可不知为什么,他愈发不愿多等了,所以就这么不合时宜地提了出来。
    是以在山上落座的时候,两个人都明显的心神不宁。
    古怪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终是皇帝先咳嗽了一声:“你怎么想?”
    “臣……”谢迟觉得脑子乱得不像自己的,完全想不出怎么答这话。
    说不肯那是假的,可要是就直言不讳地接受下来——如此坦荡地表示愿意认别人当爹是不是也挺奇怪?
    皇帝笑了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昨天晚上你们走后,朕想了很多事。”
    谢迟颔了颔首。
    “最初那会儿,你才十六七,许多事你都还不懂。不过你勤勉上进,心也好。朕那时就常在想,这孩子跟阿迎真像。”皇帝说着,摇了摇头,“那时因为忠王和太子的事,朕打了你一顿。你说你不恨,可后来朕每每想起,都在后悔。”
    谢迟微微一讶。那件事可谓“年代久远”,后来他又经历了很多事情,早已将那事抛之脑后,若没人刻意提起,他绝对不会去想。
    而且,他也确实不恨。一是因为当时皇帝、太子、忠王的身份都比他高太多,面对这样一群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恨不起来;二是因为他心下始终都清楚,皇帝这么做自有皇帝的原因,在那个位子上,总有许多事要去制衡。
    皇帝现下乍然这么提起,反倒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皇帝乜了他一眼,又道:“这么多年过去,朕老了。”接着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前几年动荡太多,朕是真怕江山后继无人。可近两年……朕有时也自私,也总想许是不该只为江山考虑,朕也想享一享天伦之乐。所以啊……”
    皇帝轻笑了声:“最初的时候,朕想立个皇太侄就好,如今愈发觉得储君还是该住到宫里来。茶余饭后,朕也想有个人能说说话。”
    谢迟听得鼻中发酸。
    皇帝心里是真的苦,这等年纪了,子孙凋敝,皇后也走了。他又偏在这位子上,想玩乐散心也不能,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朕前两年大病的时候,你和淑静她们在面前,朕觉得比身体好时还舒服。”
    他身体好时,就算是女儿们,也总多几分君臣之礼。唯有生病时,女儿们也好、他也好,在病榻前都没什么正事可说,要么就是一心一意地端茶倒水,要么就是找些奇闻趣事来解闷儿,那着实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这两年,朕愈发觉得,自己大概也没几年好活了。”皇帝噙着笑慨叹。
    谢迟倏然抬头:“陛下别这么说。”说着他喉中一噎,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忽然道不出来了,他看着皇帝木了半晌,道,“不吉利……”
    皇帝哈地笑了一声:“朕随口一言,你别挂心。”他复又睇了睇谢迟,“说正事。朕想认你做继子,你能拿朕当父亲看么?”
    皇帝的口吻竟止不住地有点发虚,好像怕他不答应。
    然后,因为谢迟沉默了一会儿的缘故,他忽然打了退堂鼓:“朕太唐突了,你若不愿意……”
    “臣从前,从未想过把陛下当父亲看。君威在上,臣不敢。”谢迟跟他前后脚开了口,二人同时一怔,接着,谢迟便见皇帝的神色骤然黯淡下去,赶忙又接口说,“但臣的父亲走得早,这些年,陛下也是对臣而言最重要的长辈了。”
    皇帝的神情显然一松,谢迟笑了笑,低下头又道:“臣也一直希望陛下能颐养天年。但臣身边已经……已经很久没有过父亲了,不知自己能不能当个好儿子,只能勉力一试。”
    周遭在他这句话后,就再度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蓦然舒气:“那说好了?”
    谢迟:“……”
    皇帝又自言自语说:“你答应就好,不然朕算白跟你的儿子们吹牛了。”
    谢迟:“?”
    跟儿子们吹牛是怎么回事?!
    他几经追问,皇帝才把昨晚的事说了。谢迟这么一听,才猜到几个小家伙昨天神秘兮兮的是为什么。
    那这算怎么回事?儿子们跟皇帝一起合谋把他“卖”了,还最后一个才让他知道?!
    谢迟哭笑不得,面色复杂道:“他们几个真是胆子大了!”
    “哎,别怪他们。”皇帝轻松地摆摆手,“是朕骗着他们拉了钩,小孩子最看重这个,元晰从前也这样。”
    谢迟:“……”
    这就已经护着孩子们了?这又算怎么回事?开始隔代亲了吗?
    二人聊了聊孩子,气氛便松快了下来。之后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一时没再提立储之事,这一篇好像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
    但实际上,直至回到帐中,谢迟都还有点蒙。
    因为今天提起这个,实在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就让人觉得不真切,他总觉得今天好像梦游了一场似的。
    叶蝉便见他今晚总在发呆,坐在床上一会儿看帐布、一会儿看地,躺下又看帐顶。她凑过去蹲在床边问他怎么了?他发出一声拖长的:“嗯……”
    然后他扭头看看她:“我好像……”
    叶蝉一双明眸眨了眨。
    谢迟一沉息:“争储成功了。”
    “啊?!?!”叶蝉结结实实地被他吓了一跳,打量了他好几眼,又问,“陛下……下旨了?”
    “那倒没有。”谢迟重新看向帐顶,“不过陛下私下跟我明说了。他说……他说咱们的几个孩子他都挺喜欢,问我愿不愿意拿他当父亲。”
    ——这个问法,落在叶蝉耳朵里,令她也很诧异。
    在他们眼里,陛下都首先是一国之君,那“储君”自然比“儿子”重要。再细品品,又觉得这问法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
    “那你……”她一时脑子也有些懵,滞了半晌,说,“不管怎么样……你带孩子们多去陪陪陛下好了。”
    谢迟哑音笑笑,点头:“嗯。”
    他比她更清楚朝中变数多。陛下自己有这个意思,并不意味着此事一定能成。
    但就像叶蝉说的,不管怎么样,他都该带孩子们多去见见陛下。君臣之礼先放在一边,只当是晚辈多孝敬孝敬长辈,也是应该的。
    叶蝉又说:“其余的,咱都别想太多。”
    谢迟再度看向她,她道:“但凡你还没住进东宫去,这事就总还有可能生变。现在想得越多,到时不就越失落?咱还和从前一样,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
    人,走一步看三步叫本事,但看三步再奢求三步,就叫贪心不足了。
    奢求的太多,就容易心急、容易出错,容易到最后连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守不住,得不偿失。
    谢迟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忽而觉得这小知了比他所了解的要高深一些。
    他没料到她能这么稳,储位已经近在眼前了,她还能这么不骄不躁。
    第137章
    另一边,谢追和谢逐下了山,就一道喝酒去了。
    俩人都挺高兴。因为储位之争虽然让人眼热,但同时,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争上一阵子就知道自己有多大胜算了。所以没头没脑地一直眼热到最后不大可能,那能是己方的人争到那个位子就足够值得庆祝了。
    谢追边喝酒边乐:“你看见另一个的神色了么?真有意思。”
    当下朝中还剩下的几个,除了他们俩以外,有在孤军奋战的,也有从前跟着谢连谢逯干的。陛下方才说敏郡王府不一定只能出一个儿子当郡王的话一出来,几个人脸都绿了,那叫一精彩。
    谢逐则道:“哎,你跟我这儿高兴归高兴,出门在外你可忍忍。陛下在朝上还什么都没提过,你别出去瞎张扬,小心给谢迟惹祸。”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又不是谢逢。”谢追说到这儿,声音卡了一卡。
    他们几个里头,谢逢嘴上最没把门儿的——不过那是几年前。现下,他们这印象或许还在,但谢逢早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谢追不禁一叹:“可惜了,谢逢这趟没来,不然他肯定也高兴。”
    他现下混到了百户,但来秋狝的单子要经陛下过目,他自然不敢来。
    谢逐也叹了一声:“他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谢迟若真承继大统,一定不会忘了他。
    除此之外,谢逐还盼着一件事,他希望来日谢迟掌权之后,能让谢连死在牢里。
    陛下没杀谢连,这在情理之中,因为谢连是宗亲,还是陛下的小辈。有这样的身份放着,总归存着三分情面,多大的罪都不一定死——反正死和幽禁一辈子对陛下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可谢逐不一样,他亲手办了那个案子,亲眼见过被谢连伤害过的小孩。
    诚然他现在手里有实权也不缺钱,那孩子让他给安置好了。可是连带着谢连那日刚买回的,他也就救了俩,先前还死了三十多个呢。
    谢逐觉得谢连的罪名罄竹难书,他要是皇帝,他可能得剐了谢连才觉得解恨。今上把谢连幽禁起来,实在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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