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选,必须才能品性为重,身份不那么重要,只要是谢氏一族的宗亲便好。若硬要再加一条,那大约是必须是他的晚辈,因为本朝没有立弟的先例。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要紧。
    身份可以一步步提拔,但若才能品性不好……
    大齐赌不起了。
    洛安城南边的山脚下,谢迟正悠闲地在帐篷里教两个孩子认虫子。
    “这个毛毛虫……爹也不知究竟叫什么,但是不要碰,不然碰过的地方就会起一排红疹。”
    然后他又捏起一个碧绿:“这个是蚂蚱。”
    元晋立刻两眼放光,连连拍手:“我知道蚂蚱!娘说蚂蚱可以吃!油炸着吃!”
    谢迟:“……”
    他忍了又忍才没在孩子面前调侃他们的母亲,一本正经地再指下一个:“这是知了。”
    元晋蹦蹦跳跳:“这个也可以吃!也是炸着吃!”
    “不不不,你说的那是炸知了猴,和这个不太一样。”谢迟严肃纠正,“这个学名叫蝉,就是……你们娘名字的那个蝉字。”
    “咿……”元晋看着黑不溜秋的知了,嫌弃地背着手往后躲了躲,“娘才不长这样。”
    谢迟拍他额头:“……娘当然不长这样,你娘多可爱啊!爹是在教你们认它而已!”
    元显则一直在看一个竹制小笼里的虫子,见谢迟一直没说这个,着急地催问了起来:“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蛐蛐,你听说过斗蛐蛐没有?就是它。品质好的蛐蛐可能打了。”谢迟说得元显眼睛都亮了起来,正要问斗蛐蛐怎么玩,抬头一看刘双领进了帐。
    “君侯。”刘双领一揖,带着几分忐忑道,“听说今儿个早朝上,陛下提了过继宗亲的事。”
    谢迟点了点头:“应该的。陛下想立谁?”
    “还没定,但是……陛下点了三十余位在朝中风评不错的宗亲,明日起轮流入朝听政。”
    ……三十多位?!
    谢迟有点惊着了,然后反应过来:“有我?”
    刘双领带着些许懵然点了点头:“有,还有和您相熟的几位世子。”
    谢迟眉头一挑:“也有谢遇?”
    刘双领又立刻摇头:“那倒没有。”
    第110章
    谢迟带着元显元晋回府之后才听说了更细致的旨意,说他头一回听政是在五天以后。
    陛下勾选了三十多位宗亲,每天五六位。也就是说,他是这三十多位里最后的一拨了。
    这也没什么,那名册谢迟拿过来一看就知是按爵位排的。有一种陛下的亲侄子还有稍旁支一点的亲王郡王在列,谢迟这个勤敏侯能列进去已经够有本事的了。
    他把这事告诉叶蝉,叶蝉盘坐在罗汉床上跟见鬼了似的目瞪口呆了半天,直到他在她面前晃手:“哎。”
    叶蝉回神间一哆嗦,然后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也就是说……你能去争皇位了?”
    谢迟一哂:“说是这么说,但哪有那么容易?”
    陛下随手圈一拨人容易,可能登上皇位的到底只有一个。那么多身份比他要高的堂兄弟在前,他如果想混上去……那光靠本事都不够,还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他倒也乐得上朝去听政,他于是把靴子一蹬脱在了地上,踩到罗汉床上绕到叶蝉身后,又心情很好地坐下来搂住了她:“不管怎么说,上朝听政都不亏。陛下大概也有意在挑选储君之余选几个宗亲辅政,这我还是可以争上一争的。”
    “反正……你万事平安为上。”叶蝉仰进他怀里,想了想,忽地伸手要看他手里的册子,“有谢逢没有?”
    谢迟的面色不由一滞,由着她翻起了册子,叹气道:“没有。”
    叶蝉心情复杂地仰头看他:“陛下还在生气吗?他才……他是不是今年才十九?这是要让他这样过多少年?”
    叶蝉觉得,就算谢逢当真说了不该说的话,现下的教训也够了吧?
    谢迟只是叹息着摇头:“说不好,朝中之事太复杂。不过你先前说得对,他这么好的人,总会苦尽甘来的。”
    除此之外,他只能祈祷立的储君会是先前和谢逢关系亲近的宗亲——比如谢逐和谢追。这样等到新君继位,不说再把谢逢立为亲王,也总能再给他个爵位。
    若是一个与他并无什么交情的人登基……
    洛安城里的人情冷暖从来都那么清楚,只怕到时候真就没人记得他了,往后的几十年他要怎么过?
    而且,当下面对这个问题的,还不只是谢逢。
    如若登基的是一个与他们都没有什么交情的人,他们便只是相互争夺过储位的对手。新君登基之时,或许他们的命数便都要变上一变。
    ——这个念头,令谢迟一阵心悸。
    然后他的心情便矛盾起来。一面是一腔热血让他想要奋起一争,只要他把那个位子收进囊中,这一切就都不用担心了。再说,那坐拥天下的位子谁不想要?现下他有机会靠近了,贪念总是有的。
    而另一面,理智又让他不敢让贪念蔓延,因为还有那么多身份比他高的人也在争。纵使大家能力参差不齐,陛下势必要一次次地将人筛出去,现下的人数证明不了什么,想走到最后一步也还是太难了。
    在头一回入朝听政前的这几日,谢迟没再去顾府,在家好好的歇了几天。
    于是在最后一晚,他晚膳时一进正院,就发现叶蝉有心给他备了一桌子好菜,即便菜的数量和平常一样,也还是看得出差别。
    首先有两道很耀眼的大菜——东坡肘子和水煮鱼。前者平日里偶尔也能吃到,后者在她这儿基本见不到,因为要顾着孩子的口味。不过谢迟其实是爱吃这样的辣菜的,偏荤、口味较重的菜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大多都喜欢,因为吃起来痛快。
    然后还有几道小炒,比如鲜香的虾仁豆腐、爽口的清炒笋片、一瞧颜色就下饭的鱼香肉丝、酸爽可口的肉末酸豆角,还有个气势慑人的辣子鸡丁。
    汤是道色泽干净又火候够足的玉米莲藕排骨汤。
    除此之外旁边还用小炉温了壶酒,谢迟凑上去嗅了嗅,明显不是叶蝉爱喝的甜酒,那就是给他备的。
    他好笑地在旁边端详了这一桌子菜半天,心说不就是入朝听个政吗?以后他每隔五六天都要去一回,她难道打算每次都给他这么来一回?
    正腹诽着,叶蝉打帘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抬头一看他:“哎,你来啦?”
    “嗯。”谢迟笑瞧着那壶酒,“什么意思?酒壮怂人胆?”
    叶蝉:“……”她瞪着他,一想又说,“也对……”
    谢迟:“?”
    叶蝉讨好地抱住他的胳膊:“我看你这几日心事重重,觉得你压力大嘛。所以想让你喝点酒轻松轻松,再吃顿好的,明天好好办正事去!”
    ——再吃顿好的?
    怎么听着跟要上法场似的……
    谢迟看在水煮鱼的份儿上没继续逗她,让下人把孩子们喊了进来,一道开吃。
    那道水煮鱼元明和元昕都不能吃,元显元晋各自尝了一筷子就喊着辣不再碰了,叶蝉和谢迟便吃了个痛快。
    不过元显元晋都很喜欢辣子鸡丁,可能是因为这里面用的辣椒不太一样,辣味没有那么重,鸡丁经过油炸又格外香,兄弟俩一边吸凉气一边吃个不停。
    ……于是在晚膳之后,叶蝉让小厨房上了一壶消火的凉茶,大家一起认认真真地喝了下去。
    担心明天要烂着嘴角上朝的谢迟还额外多喝了一杯,喝完之后咂着嘴感叹:“今天那道水煮鱼真不错!”
    叶蝉扑哧一笑:“那以后咱俩背着孩子们开开小灶,专吃他们不能多吃的东西。”
    话音没落,她就感觉到了元显元晋幽怨的目光。
    .
    宫中,皇帝在入夜时批完了奏章,盥洗后进寝殿躺了下来,快睡着时又忽地想起宗亲入朝听政的事。
    他便让人把最初拟定的单子又取来看了眼,草草一扫,数算出了明天是哪几人进宫。
    一个亲王世子、三个郡王,外加谢迟。
    于是前头的“勤敏侯”三个字显得格外显眼,皇帝看了一会儿,竟莫名地想笑。
    然后他摇了摇头:“傅茂川。”
    “臣在。”傅茂川走上前,皇帝把脸上仍还残存着几分笑容,随手将那本名册一递,“去,让礼部拟道旨,加封勤敏侯为敏郡王。”
    傅茂川惊了一跳。
    他左看右看,都觉得陛下仿佛只是一时兴起?他跟了陛下几十年,从未见过陛下因为一时兴起封爵。
    皇帝摆了摆手:“去就是了。朕早已经把这爵位许给了他,何必非得拖着。”
    “……是。”傅茂川还是应得很迟疑,直至退到寝殿门口时他都还竖着耳朵,怕皇帝反悔,再有别的吩咐。
    不过并没有,傅茂川于是只好退出殿门,前去传话。
    寝殿里,皇帝倚在床上静了少顷,悠然地吁了口气。
    他当了这么久的皇帝,近几年时常会想,自己还有多少寿数继续坐这个皇位。在这种数算里,他有时也会回思过往,继而觉得这皇位坐得实在疲惫,因为他一贯把自己束得很紧。
    他想当一个明君,但明君真是难做。他一辈子都没敢松气儿,到头来……
    到头来他不争气的儿子让他绝了后,事情说不由得他左右便不由得他左右了。
    是以近些天,他的心绪都很乱。他想谢迎、想元晰,偶尔也想想谢远。可是故去的人再多想也没用,他也时常有一些犹豫,问自己能否在这最后的命数里,活得稍微自私一点。
    只要一点就好。他不会去建酒池肉林,也不会烽火戏诸侯,更不会做出什么残害忠良的恶事。
    他只是想让自己舒心一些,在不会伤及旁人的分寸里,多给自己一点空隙。
    所以,前天他下旨把先前放在寝殿里的十二颗夜明珠送进了皇陵给元晰陪葬。那是元晰喜欢的东西,小孩子不懂太多,只觉得夜里亮晶晶的很好看,可他当时虑及元晰是未来的储君,生怕把他宠坏,就没有给他,还给他讲了一堆关于玩物丧志的大道理。
    昨天,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暂且搁下了奏章,在皇后的灵位前喝了一壶酒,跟她说了一晚上的话。她离开他快十年了,这十年里他真想她啊,可是他不敢在她灵前驻足太久,因为案头永远有那么多奏章在等他。
    昨天得以去跟她说说话,感觉真好。他问她,阿迎还好吧?见到元晰没有?阿远应该也在那边了,不过我让人把他葬得远了些,怕他气你。
    唉,梅氏的事,你劝劝阿迎。我知道阿迎对她没那份儿心,可是她守了阿迎好多年,也不容易。
    哦……你跟元晰说,让他别害怕,轻松点。这孩子活着时很少玩乐,让阿迎这个当伯父的多陪他玩玩。
    还有,你可别先去投胎啊,再等我几年,快了,咱一道走。
    ——说完这些,他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虽则虚度了整整一个晚上,可他觉得真是畅快。
    所以今天,他想再任性一点,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可他想不到还能为儿孙做什么了,他们都在阴间,想待他们好真难。所以这恩典就给谢迟吧,那孩子不错,让他明天以郡王的身份入朝,免得他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皇帝轻松地舒了口气,沉闷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他要好好地过完这几年,好好地把这储君选出来,再好好地去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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