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听!”皇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分,语气生硬,令他不觉间打了个寒噤。
    “你们听听,他也是两载以前读的《中庸》!”皇帝声色冷厉,“朕还告诉你们,他如今连先生都没有,功课扎实全凭自己用心。你们还敢拿时日久了记不住当托词!”
    一语落定,一众世子唰然跪了一片,谢迟愣了一刹也旋即跪地,满殿都是“皇伯息怒”“陛下息怒”“臣知罪”云云。
    “都回去,好好想想你们在正事上下了几分功夫!《中庸》一人抄上百遍,抄不完除夕不必进宫参宴了!”
    ——《中庸》全偏其实不过三千余字,但抄上百遍,却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一众亲王府世子心里叫苦却不敢说,只得瑟缩着磕个头告退。谢迟也不敢吭声,同样磕了个头就往回退,刚退了半步却又被叫住:“谢迟留下!”
    第37章
    谢迟如芒在背,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一众亲王府世子从身边退出去。
    他们退出内殿、又退出外殿,直至殿门关合的声音从数丈外响起,谢迟才敢提步往前走。
    刚去侧间沏了新茶的傅茂川却在此时刚好折回来,经过谢迟身畔脚下一停,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谢迟愣住,傅茂川睇一睇手里端着的茶,端然在示意他把茶端给皇帝。
    谢迟这才注意到侧前几尺远依稀有碎瓷的痕迹,显是皇帝方才怒极,摔了杯子。
    于是他自然不想去上这茶,这活儿他又没干过,万一皇帝再发个火儿把这盏也摔了怎么办?他不是往霉头上撞吗?
    不过眼看着皇帝就在不远处望着墙正缓息,他也不敢开口跟傅茂川说不干,只得闷闷地把茶接过,死死低着头往前端。
    “陛下。”他开口,旋即便感觉到陛下看了过来。好几种能说的话在一刹间同时涌上心头,但下一刹,他敢说出口的又只有那句最平平无奇的,“陛下息怒,您喝口茶。”
    皇帝沉然叹息,伸手从他手中将那盖碗接了过去。
    接着,他边抿着茶水,边踱向御座,又对他说:“你坐。”
    宫人仍是将凳子添在了离御座旁不过两尺的地方,谢迟过去落了座,皇帝默然半晌,无奈叹息:“这些个王府世子啊……”又并没有再说下去。
    谢迟低着头静静坐着,心下已经准备着等皇帝问他功课的事,脑海里把半个月来读过的书全转了一遍。过了片刻,却听皇帝道:“知道朕为什么把你压在府里,逼你读书吗?”
    谢迟怔然。
    皇帝打量着他:“秋狝之前,你去拜访忠王,想让他给你通融一二,有没有这事?”
    一句话,问得谢迟后脊发凉。他甚至无暇去琢磨皇帝是如何知道的这事,哑了哑,离席便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
    皇帝轻笑:“你这是,知道此事不对了?”
    谢迟僵住。
    他其实不知道。只是觉得皇帝既然知道了,又并没有让他同去,那说明这个做法不合皇帝的意。
    皇帝凝神睇视着他,见他卡壳,反倒心下一松。
    他一头雾水,说明忠王当时所言是对的,他当真只是热血上头没去细想,并非存心谋划。
    皇帝又喝了口茶,也没叫他起来,只说:“跟朕说说,你当时是如何想的。”
    “……”谢迟虽不敢不答,却也不敢实说,一时紧张得连喉咙都发了紧,哽了两声,没说出一个像样的字。
    皇帝想了想:“你说实话。但凡不是想去弑君,朕都恕你无罪。”
    这显然带着几分说笑的意味。谢迟略微放松,又滞了滞,张口道:“臣想……臣想结交几位大人,为今后的仕途做些打算。”
    皇帝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你并不满足于做御前侍卫。”
    谢迟微微慌了一下,继而又坦荡下来,他道:“是,臣不满足于做御前侍卫。于私,臣想家中妻儿过得更好一些,于公,臣想为百姓谋福祉。”
    想为百姓谋福祉,这没错。可话外之意便是不甘于侍奉天子,这话他倒也敢说,真是个纯善性子。
    皇帝心里品着,没有不快,反而想笑。接着一抬手:“起来。”
    谢迟站起身,皇帝缓缓道:“‘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这话你既学过,就回去好好想想,秋狝之事你错在哪里。在此之前,你不必进宫当值,朕也不催你读别的书。”
    “……是,臣遵旨。”谢迟边应声边悄悄抬眸,没成想恰与皇帝目光碰上,惶恐不已地立刻躲开。
    皇帝一哂:“洛安郊外的明德园,赏给你了。那地方秋天的景致不错,你先去住着。想明白那句话的道理,就写折子递进来,朕看完会回给你。”
    这句话砸得谢迟懵了,他一时竟不知该先对哪件事做反应!
    陛下竟然赏了他个园子?那可是极罕见的赏赐!
    但陛下这是把他先赶出去静心了……?
    可同时,他算有资格往宫里递折子了?!
    谢迟讶然两息才慌忙跪地谢恩,皇帝也没再多说什么:“去吧。”
    谢迟出宫回府,进了府门就把要去明德园住的事情交代给了刘双领。
    陛下亲自开口要他去,他可不敢再在府里多待,但家人怎么着无所谓。谢迟想了想,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必折腾这一趟,就亲自去回了个话,报喜不报忧地说陛下开金口赏了个园子,他打算即刻去住住,以谢圣恩。
    二老自然高兴,嘱咐了他几句话,就放他收拾行李去了。谢迟又到了正院,三言两语跟叶蝉说完了这事,基本也是报喜不报忧的说法,然后跟叶蝉说:“我尽快赶过去为宜,你不用急,慢慢收拾,过几天带着元显元晋一道过去吧。”
    “……好。”叶蝉被这喜讯砸得也懵神。
    她是没面过圣,也不常出门,可即便这样,她都知道但凡是陛下开口赏下来的东西,就算是一匹布一两茶都足以羡煞旁人,何况这回是一个园子?
    她又赶忙回了回神:“你去吧。家里你放心,我料理好就过去。”
    随即又问:“让容姨娘去吗?”
    谢迟一愣,心下掂量着,觉得一来这大半年来容氏都再没惹事,二来把她独自扔下她可能反倒又要找不痛快,就说:“去吧,反正园子大多比府邸还要大些,住得开。”
    言下之意,让容萱住远点就得了。
    他说罢又在她房里歇了会儿,就去了前头。园子就在京郊,离得不算太远,里头的东西应该也都是齐全的,用不着他自己带太多,有什么需要的叫人回来取也不麻烦。
    谢迟瞅了瞅,交待刘双领装了一箱衣服、三箱书,文房四宝也装了一箱,觉着就差不多了。
    在他收拾好后过了约莫两刻,宫里就有宦官来扣了门。那宦官是傅茂川的徒弟,来前傅茂川嘱咐他说,广恩伯还年轻,轻重上的事儿许还没数,不知道陛下那么交待之后即刻就该走。让他来时若看见广恩伯还没收拾,就赶紧催着,今晚之前务必动身去明德园。
    于是这人来了发现谢迟已收拾妥当,还挺意外,拱拱手说:“爵爷,小的是御前的人,奉旨领您去明德园。”
    谢迟当即叫人套了马车,这就干脆利索地走了。
    走倒容易,不过实际上,他心里挺纳闷陛下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单说要他琢磨那句话,在洛安城里不是也照样琢磨吗?怕他沉不下心,那就向先前一样把他圈在府里不成吗?何必支得那么远呢?
    不过他想,陛下既然这么做了,那一定有他的深意在,不明白不要紧,他可以连同那句话一起慢慢琢磨。
    谢迟就心如止水地在车里安静地坐了一路,等到了地方,那来办差的宦官亲手扶他下了马车,客客气气地道说恭喜,接着提点了一句:“爵爷,按以往的规矩,陛下赏您这园子,您得写个折子谢恩。”
    这个谢迟还真没想起来,赶忙道谢,又塞了锭银子过去,将那宦官送走了。
    当日晚上,京中几个和谢迟年纪相近的亲王府世子就都聚到了一起。他们倒也没别的事,但这不是都被陛下罚抄书了嘛,就索性难兄难弟聚在一起抄了起来。
    一遍三千五百多字。一百遍,那就是三十五万多字……
    几个人抄得愈发焦躁,不过多时,最耐不住性子的十王府世子谢辸就抬起头左右瞧了瞧,继而一声冷哼:“听说陛下赏了广恩伯一个园子?他凭什么!”
    七王府世子谢逐抬头瞧了他一眼。
    谢逐早在祭礼时便与谢迟见过,对谢迟的印象也还尚可,听言只道:“少说两句吧。陛下不止赏了他个园子,还让他立刻就住了过去呢,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啊?”
    “什么意……”谢辸问到一半,声音就在恍悟中卡住了,继而神情都垮了下来,“不是吧?怕咱们找他的茬?陛下这么护着他?”
    谢逐和八王府世子谢追相视一望,同时无奈地一叹,谢追道:“就为护着他?你这傻劲儿,都赶上谢逢了。”
    谢逢是四王府的幼子,在一干堂兄弟中人缘不错,只不过是出了名的缺心眼儿。
    见谢辸依旧一脸茫然,谢逐叹了口气,继续落笔抄写:“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提点咱们?”
    皇伯是要他们知道,别自以为仗着有亲王府的身份,就可以无所畏惧了。如若他们不努力不学好,他想抬举一个不入流的宗亲,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人家的风头压过他们。
    “咱啊,好好备礼给广恩伯送去吧。”谢逐摇摇头,“千万别瞧不起他,也别借这机会给他脸色看,皇伯盯着呢。”
    现下的情形还不算太丢人,皇伯赏了广恩伯一个园子和为了功课的事斥了他们一顿,在旁人看来还可以是分开的两件事,训斥他们也尚可以理解为爱之深责之切。
    但如果他们此时再出个差错,让皇伯再抬举广恩伯一把来给他们紧弦,那可就真算是颜面扫地了。
    广恩伯府里,叶蝉在四天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带着下人一道奔明德园去。
    到了明德园她才知道,其实下人不带也行,这块儿真是什么都有。
    谢迟拉着她四处转了一圈,告诉她说:“周围还有百余户佃农,连带园子一道归了我。”
    叶蝉不禁暗搓搓掐指数算了起来,按照先前的五百户食邑折算这百余户又能给府里添多少进项,却听谢迟说道:“不过到了收粮的时候,我打算减半来收,余下的全让他们自己留着。”
    叶蝉微怔,问他为什么,他说:“来的第二天,我到四处转了一圈,才知道他们过得多苦。”
    他告诉她,他看到许多人家都是全家老小一起下地干活,庄稼长得好极了,他们却依旧个个衣衫褴褛。为什么呢?显然是因为要交的粮太多了。从前是交给朝廷的粮仓,现下是交给他。
    他还看到,有两户人家正在张罗着卖女儿,四五岁刚懂事的小女孩就打算卖出去给人家当童养媳。他叫人给拦了下来,一家给了几两银子,告诉他们不能这么卖孩子,让他们好好把孩子再养几年,等更大一点,可以让府里寻个差事给她们。
    叶蝉听得有点吓着了。诸如此般的事情,她虽不是没听说过,可没想到会这样近在眼前。
    “怎么弄成这样,这还是天子脚下呢。”她锁着眉头道,想了想又说,“那……你那五百户食邑,一道减半得了。府里少点进项也没什么,总归还是比从前没有食邑时要过得好。”
    谢迟却摇头说不行,道那样的动静太大了,陛下都没施的恩从他这里施下去,让人家怎么说?
    叶蝉只得作罢,忧心忡忡之下,也没再追问那句他避开不答的“怎么弄成这样,这还是天子脚下呢”。
    这其中的原因,谢迟明白,却不敢明说。
    都是让世袭罔替闹的。
    本朝袭爵的制度,其实最初时不是世袭罔替,是父辈百年之后,嫡子降爵一级,其余诸子另行加封。但世宗之后,仁宗继位,几位亲王与他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仁宗皇帝自然待他们格外优厚,直接下了恩旨,让世子袭爵后不必降爵,仍是亲王。
    ——至此其实也还正常。这一代享皇恩不降,下一代照例降嘛。可到了下一代孝宗皇帝时,不知是皇帝自己抹不开面子,还是耳根子软耐不住宗亲来磨,就又下了一道恩旨。
    前后两道恩旨搁一块儿,后面的皇帝想降也不太好降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世袭罔替。
    现下洛安城中的宗亲有多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靠谁养?全靠天下百姓养。
    这些,谢迟从前就知道,不过他没亲眼见过佃农的处境,便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有多惨烈。目下亲眼一见,一直想努力往上爬的他,头一回觉得就连这广恩伯的位子他都觉得烫手。
    从前他觉得不够花的千两年俸,也是从佃农手里敲骨吸髓般榨出来的,不知里面有没有别人卖儿卖女换来的银子。
    谢迟心里不是滋味儿,甚至怒火中烧。
    他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当真能位极人臣,一定要力劝陛下废了世袭罔替的规矩。
    否则这天下早晚要担负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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