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恩伯府里,谢迟也在思量秋狝的事。相较于去年咬牙硬拼着想随驾去冬狩,此时此刻,他更有些隐含野心的期待。
    陛下最近每隔三五日便要召见他一回,对他可以说是十分的熟悉了。
    如若忠王能把他划进随驾宗亲之列……那和作为御前侍卫前去当差,是截然不同的!
    他将得以在围猎的时日中结交许多达官显贵,对日后的加官进爵必有好处。
    第35章
    为了秋狝的事,谢迟挣扎了好几日,思量要不要与忠王府走动一二。
    这很令人为难。因为从前,他几乎从未与忠王主动走动过,几次见面都有正经缘由。唯一一次私事是为元显的生辰,可那也是一众宾客都在,大家一道喝酒吃菜庆贺一番,也并没有私底下说什么。
    简而言之,他的忠王不够熟。
    眼下如果要为秋狝的事去开口,那就是去求忠王通融一二了。求通融倒也不算是做什么坏事,只不过,关系总得到那一层才能开口。
    谢迟思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倒是忠王府的帖子先递了进来。
    他近半年被皇帝盯着功课,每天过得欲仙欲死,帖子就直接都送到了正院。叶蝉会把女眷的帖子挑出来先看,男眷的收在一起搁下,等他晚上吃完晚饭,正好能边消食边看。
    这天,叶蝉也是先看到了忠王妃递来的帖,接着在男眷的那一沓里一翻,果然就找到了忠王的。
    等他来的时候,她就把忠王那封帖子递给了元晋,放慢语速说:“去给你爹——”
    元晋外头瞅瞅她,听明白了,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堂屋。谢迟接过帖子,顺手把元晋也抱了起来。叶蝉发现他走进卧房时满眼都是兴奋:“忠王府的帖?什么事?”
    “忠王长子满月。”叶蝉道。谢迟心下掐指一算,那孩子七月份生下的,现在是该满月了。
    这可真是时候!
    他抱着元晋坐到罗汉床上,叶蝉歪到他肩头打量了他好半天:“这么高兴?怎么了?”
    “……没什么。”谢迟不想跟她提秋狝的事,免得最后万一没去成她也一起跟着失落,就只说,“咱们一起去一趟,你备份厚礼给忠王妃。”说着他注意到她搁在旁边小筐里的绣活,又道,“你做的针线送几样也不错,你自己看着办。”
    这倒好办。叶蝉便在贺礼之外额外挑了几件自己新做的肚兜,算是给孩子的。当然,这本来是给元晋做的,不过小孩子的肚兜在大小上也没那么多讲究,绣的都是象征平安如意的图案,送给忠王府刚出生的孩子也没什么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忠王府的侧妃给容姨娘也递帖了,我还没给她。”她拣出那张帖子递给谢迟,“你说让不让她去?”
    她担心容萱再在人家府里闹出什么笑话。谢迟想想,也担心这个。
    忠王府设宴,宾客必定不少,这要是出丑可就出大了;再说,他还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和忠王提一提秋狝随驾的事,万一容萱到时候闹出点什么,那可真尴尬。
    三天之后,二人如期赴宴。
    忠王府的规制要比广恩伯府大的多,前前后后的宴席加起来,怕是百余桌也有。据说除此之外还包了两处酒楼,可见忠王府是多么显赫,也可见忠王有多看重这个孩子。
    以谢迟的身份,没被支到两处酒楼里,便算很不容易。不过在府里的宴席中,他就算很不起眼的了,位置在一处比较偏的席面上,忠王敬酒敬了半晌都还没轮到这桌。
    倒是前头几桌被敬完酒的宗亲逐渐随意地走动起来,四王府的幼子谢逢无意中看见他,便走了过来:“哥,你也在啊?”
    这谢逢虽然不会聊天,连带着府里得宠的南宫氏都能把天聊死,但人真不坏。二人论起大小,其实谢迟也就是在年纪上占两岁的便宜,身份是决计比不过他的,偏他还能毫不在意地张口就叫哥。
    不过他这么叫,谢迟便也就这么应了,不至于自轻自贱说自己受不起。二人一道喝了两杯,谢逢张口就问:“秋狝你去不去?去的话咱比试比试啊?”
    “……”谢迟噎了噎,只得含糊说还不清楚。他这么一说,谢逢倒也回了味儿,顿时很窘迫。
    ——他一个亲王府的孩子,随天子围猎那是没悬念的。从小到大,除非围猎前他刚好病了,否则铁定有他。
    但谢迟可不一定。
    谢逢强笑着灌了两杯酒算自罚,然后再不敢多说半句,扭头就溜了。谢迟倒也没生他的气,看他这么溜之大吉还觉得好笑,再抬眼看看,忠王敬酒快敬到这一桌了。
    后宅里头,叶蝉感受到的身份差别倒没那么大。因为不是每个府都有女眷来,还有的来的是侧室,便是去忠王侧妃那边参宴了,正院里总共也就二十桌的样子。
    而且,忠王妃卫氏对她还有印象,觉得她没什么心眼儿又还年纪小些,一直对她挺关照。
    酒过三巡,众人都随意起来,有走动着闲聊敬酒的,有在院子里赏花谈天的。叶蝉熟悉的人还是少了些,忠王妃瞧了瞧,就叫人把她请到了身边坐,免得她落单不自在。
    然后忠王妃就赞叹道:“你手艺可真好,那肚兜我瞧见了,宫里尚工局的女官都没你做得精细。”
    叶蝉被她夸得脸红,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应承这话,缓了缓才道:“王妃谬赞了。我就是随便做一做,哪能跟宫里的女官比。”
    声音极低,心虚得不行。
    忠王妃笑出来,心说这可真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又见她打从被请到自己身边开始就在夹点心吃,扭头便吩咐身边的嬷嬷:“昨天膳房送来的那道玫瑰牛乳冻不错,端两碗来。”
    咦?叶蝉不禁眼睛一亮——这东西她没听说过!
    不一刻工夫,玫瑰牛乳冻就端了上来,精巧漂亮得像件工艺品。整个冻体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洁白牛乳,上层是透明的,里面嵌着一片片玫瑰花瓣儿。
    卫氏亲昵地跟叶蝉说:“你尝尝看,若是爱吃,日后就常来府里玩。”
    她是真的挺喜欢叶蝉,觉得这姑娘相处起来让人舒服。从前她不愿跟叶蝉多走动,是怕一来二去的谢迟通过叶蝉求他们帮着办事弄得尴尬,但现下不要紧了,谢迟已然在御前混出了点名堂,想来也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么让人进退两难的事情。
    叶蝉笑笑,带着几分好奇,依言用银色小匙切了一口下来吃。这一吃她才发觉,那牛乳里大概也是煮过玫瑰花瓣的,入口之后花香的清新极为浓郁,和微甜的奶香掺着,吃起来舒服极了。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卫氏邀她常来忠王府玩儿。倒不为别的,她只是觉得被人喜欢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前宅,酒席在将近傍晚才散,谢迟让刘双领去跟叶蝉说了一声,道自己还有些事,让她先回府。然后便知会了忠王府的下人,说自己有要事要找忠王,就被下人请去一间小厅候着了。
    但事实上,有“要事”要找忠王的,不止他一个。
    忠王地位显赫,每逢这样的宴席之后,总会有人变着法地想求他办事。忠王起先还见一见,日子久了就索性不招惹这些麻烦了。宴席后说有事的人,大多会被以“忠王殿下今天喝多了,不见人了”为由挡回去,只有极少数足够熟悉的,而且他觉得估计当真有事的,才会请进去见一见。
    谢迟显然不属于后面这一种。不过,这些被请走不见的人,也都会被禀到忠王跟前,于是忠王还是听到了他的名字。
    陆恒听罢没多想,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吁气道:“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回了不见。”身边的宦官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啧,广恩伯……
    陆恒在书房里边喝着醒酒茶边分神思量起来,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广恩伯谢迟近半年来被陛下盯着功课的事,虽没刻意瞒着,但也没传得太广,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的,他倒因与陛下素来亲近而听说了几回。陛下说谢迟勤学好问,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可以用起来,辅佐太子,希望谢迟别让他失望云云。
    ——然后谢迟就来了这么一出。陛下如若知道了,大概一定是会失望的吧。
    陛下从来不喜欢急功近利之人。
    不过……
    陆恒细想之后摇了摇头,起身往后宅去。
    后宅的正院里,卫氏已经脱了外衣、卸了珠钗,躺下歇着了。她才刚出月子,一天的宴席下来觉得颇为劳累,但听到动静知是陆恒回来,就下意识地想起来,陆恒先一步坐到了榻边把她按住:“你歇着。”
    卫氏便躺了回去,打了个哈欠,眼也不睁地问他:“怎么样?又有不少醉得厉害的吧?”
    “难免的,好几个比着喝的……也不知道他们斗什么气,回去又免不了要挨训。”陆恒觉得宗亲里几个年轻男孩太可乐了,回回宴席都要比谁能喝,好像少喝一杯就丢了多大的人似的。
    说着他问卫氏:“广恩伯夫人今天来了吗?”
    广恩伯夫人?卫氏愣了愣,睁开了眼:“来了啊,我们还聊了好一会儿,怎么了?”
    陆恒叹息:“还是先和他们少走动吧。她和广恩伯都还年轻,沉不住气,别让他们惹麻烦。”说罢,他将谢迟宴后想见他的事与卫氏说了,又道,“准是为了秋狝。”
    卫氏不禁锁眉:“这也太心急了。”陆恒点头,她想了想,又说,“那……你既然没见,也就别和陛下说了。毕竟是还年轻,做这样的事倒也不稀奇。”
    卫氏觉得,别说谢迟一个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的宗亲了,就是陆恒这个生来显赫、三岁便被立为忠王世子的,在十七岁时也做过心浮气躁的事。那时他们还没成婚,大齐和西北边的罗乌有些小摩擦,陆恒就想带兵打仗去,让老忠王好生教训了一顿。
    陆恒最初还不服呢,他觉得家里这样安享爵位不对。老忠王足足关了他一个月,让他自己想,为什么家里不肯沾实权。
    老忠王说:“若朝廷无将可用,那你领兵报国自然应该。可当下朝廷将才不少,罗乌又不值一提,你这样冒出来是利是弊,你自己想清楚!”
    在老忠王看来,如若朝中无人,陆恒要去保家卫国,即便回来后会因功高震主丢了性命,那也该去;但没到那份儿上,还非要争个战功,就是鲁莽。
    谢迟现下的境遇和他当年不一样,可这年少轻狂热血上头的情形是一样的。可以理解,但就是会惹事。
    但陆恒却不赞同替陆恒瞒着陛下,他喟叹道:“就为他年轻,做这事也不稀奇,才得告诉陛下。”
    陛下不喜欢急功近利之人,他很清楚。当下,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他还可以为谢迟辩两句,说他是还年轻,想得少。陛下但凡听进去了,谢迟就没事。
    可若他没说,有朝一日再出了类似的事,让陛下自己觉得谢迟急功近利,那可就不好办了,没人能替他辩,再冤也得自己担着。
    于是,这件事在翌日一早,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陆恒是以随口说笑的口吻说的,但皇帝听完果然皱眉。虽则他此前犹豫是否让谢迟作为随驾宗亲同往也是担心他会心浮气躁,可他自己想开口走门路,是另一回事。
    “朕器重他,他倒会往上冒!”皇帝这样说。陆恒心下哑笑,揖道:“陛下,您是器重广恩伯,可臣觉得,您未免待他太严苛了些。”
    这话也就陆恒敢说。皇帝挑眉看过去,陆恒又续道:“他才十七到底还年轻,如此也不稀奇。臣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曾热血上头想请旨去打罗乌人呢。等再过个两三年,把他性子磨砺好了,估计自己想起这事都要觉得可笑。”
    他这般劝完,皇帝细想了一想,平复了三分恼意。
    也对,十七岁的孩子,还没及弱冠呢,他总不能指望他事事周全。
    皇帝于是沉吟了半晌,叫了傅茂川过来:“你跟着忠王回去,看看他十七岁时都读了什么书,给谢迟走过去。让他好好读,等朕秋狝回去问他。”
    连忠王都被惊了一跳,然后憋着笑没再劝,心说谢迟你自求多福吧,我尽力了。
    是以一个时辰后,广恩伯府的书房中,谢迟望着书桌上摞成小山的书,连陛下压根不打算带他去秋狝的事都顾不上了。
    他目瞪口呆地木了半天,才十分勉强地朝傅茂川挤出一个笑容:“多谢陛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傅茂川没多留,拱了拱手就带着两个小宦官走了。如遭雷劈的谢迟又木了半天,才一步三颤地走向书桌,神情涣散地拿起几本书,端详封面。
    这都什么啊……
    忠王殿下十七岁看的书……也忒深了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刘双领,收拾收拾。”
    刘双领躬着身上前,看着那一堆书也懵的慌:“是挪去书库还是……”
    “不,拿书箱装好就行,我今天下午便开始看。”谢迟强作冷静道。
    当日晚上,谢迟便把叶蝉紧紧地揉在了怀里。
    叶蝉斜觑着他缩了缩:“怎么啦?”
    谢迟的脸埋在她柔顺的乌发中,深吸了口气,声音明显哽咽:“陛下让我看的书,也太难了……”
    之前只是拿他自己挑来读的书问功课真幸福qaq。
    俗话说学海无涯苦作舟,他觉得他现在苦得都能做个上下三层放到海里开的舟了!
    第36章
    于是,当御驾启程赴洛安秋狝的时候,谢迟正扎在书堆里闷头苦读,不敢有分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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