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离京府不远,中途便不再停靠驿站。
    苏宓为女子,虽然有些不便,但总的来说,还是比在骡车里舒服了许多。秦衍似乎在想一些事,并不多言,苏宓自然也不会没话找话。
    就这样,在离京府还有半日的车程之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车也应声停了下来。
    “督主,方才刑千户飞鸽传信而来。”陵安骑跨在马鞍上,冷冰冰一张脸在马车外喊道。
    “何事。”
    苏宓不知道外头是谁,但这种时候,她是不是该回避,以防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她只是微微起了身,秦衍朝她眼神上下一逡,苏宓奇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重新安份地坐好。
    “督主,前月逃狱的几名犯人被抓回来了。”
    “嗯,既然这么爱逃,就将脚筋挑了吧。”
    苏宓低头听到这里,心里一颤,其实逃犯受惩罚,她自然能理解,她颤的是秦衍说这话时候,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和传闻里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忽然就重合了起来。
    她第一次是因秦衍获救的,因此对着他,她总会不自觉地将他当作恩人,也就时不时会忽略他的身份。可实际上,他从来都是那个她根本得罪不起的人,想起自己偶尔不怎么恭敬的举动和话语,苏宓心里突然有些七上八下。
    上一次,他好像便是生气了,她带给他那么多麻烦,他让她入选,是不是想以后再找她算账。
    车外的陵安听到秦衍意料之中的回答,依旧挂着一副冷漠的脸。
    “督主,那挑断几条?”
    秦衍看了眼不知为何离他坐的愈远一些的苏宓,难道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可他要挑的又不是她的脚筋,她怕什么。
    “就一条吧。”秦衍仁慈地说道。
    “是。”
    马车缓缓恢复前行,可苏宓的心思却是千回百转了一圈,她决心一定要谨记秦衍的身份,绝不说出任何惹怒他的话来。
    在苏宓的胆战心惊了半日后,马车终于到达了京府。
    明殷朝的京府为应天府城。青灰色的城垣横亘绵长,六座城门分布在四个方向。
    秀女们的骡车从交州江南处而来,是以进的是南城门,秦衍的马车在进了城门之后,便不再等那些骡车,而是径直地往宫城门口驶去。
    宫门口的石板路上,马车逐渐停定。
    “民女多谢督主。”苏宓恭恭敬敬地说道。
    “嗯,冯宝会吩咐门口的宫人,让他们带你先去体元殿。”
    苏宓在不够高的马车里又认认真真地福了一个身,这才转过身,弯腰撩开车门的帷帘。
    等到了马车座的的前板上,她有些傻眼了。
    秦衍的马车是两骑,比单骑的要高上许多,他的身量颀长,下来便是一步的事,可她身为女子,一步显然做不到。
    上马车的时候,冯宝替她拿了驿站的椅凳,然而现在,她看了一眼冯宝拉着车夫,似乎在宫门口交代宫人事情,她也不好开口喊人来扶着她。
    噢,她可以先坐下来,再跳下去,那大概能稍微缓上一些。
    苏宓正犹豫之间,身后好像靠近了一个人,不用想也知道,车上除了秦衍,又还能是谁。
    她此时是微微弯腰,笔划着离地面的距离,本就圆润的臀部更显挺翘,脊背纤瘦往下画出的弧度格外诱人。
    苏宓脑中勾勒了自己现下的‘不雅观’的模样,秦衍身上的檀香气一阵一阵地昭示着它的主人就在她的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脸上不由得一阵燥红,心急之下就想直直跳下马车。
    谁知她才做起姿势,只觉腰间覆上了一只有力的手,一息间便被向后拉进了那人怀里,贴合着她后背的胸膛硬挺温热,她竟是被身后的秦衍直接揽腰勾了起来。
    然后便是身下一轻。
    “啊——”
    苏宓没忍住一阵惊呼,回过神来,已经被秦衍带到了石板地上,腰间瞬时没了支撑,她晃了几下站稳,往一侧看去,秦衍已经转身走向宫门,褚色的曳撒勾勒出他颀长的背影。
    她的耳边灼热,仿佛还停留着他的气息。
    “太慢了。”他说。
    第十七章
    苏宓在马车边上站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才褪了下去。
    她舒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往宫门口走去。果然有个太监见她一来,便自发地上前,说是厂督的吩咐,先带她去体元殿,等后面骡车上的秀女。
    “公公,秀女们都去体元殿的么?”
    太监边走边笑道:“不是的,是交州来的都分到了体元殿呢,姑娘放心,督主的吩咐,奴婢必会办的妥帖。”
    “那就谢谢公公了。”
    苏宓跟在小太监后头不再多问,她就算是有些怕秦衍,但依旧还是本能的相信他。
    当初第一次在马车里见到秦衍下轿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与他有瓜葛,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府,他竟然让她觉得比苏娴还要可靠。
    一路上,两边是红白相间的皇城宫墙。她看了眼手心已然淡下去的伤疤。若是自己真的被选上,以后便也要生活在这高墙里了。以往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比起嫁给李修源,她甘愿的多。
    可现在,为何她心里是闷闷的。
    思绪间,苏宓已经到了体元殿。殿门进去是数十间紧挨着的耳室。小太监与一名宫女低语了一番,宫女便带着她进了其中一间。
    “苏秀女,按着礼制,三位秀女合用一间,不知道苏秀女有没有什么人愿与之同住的?”
    苏宓眼神扫过宽敞的屋室,装饰简单不失精良,三张楠木架子床分布屋内,围着中心一处的红木圆桌。不管是妆台,椅凳,还是桌台用具皆是成三放置。
    眼前的宫女表情恭敬,但苏宓明白,她也是借了秦衍的声势,否则以她一个商户女,谁还会问她想要什么安排。
    苏宓福了福身,“谢谢,不敢多劳烦,只是若是可以,还请不要将我与我的庶妹苏珍安排在一处。”
    她原不想真的借着秦衍的名头走后门,可是苏珍,她是着实不想再见,更不用说同住了。
    ***
    乾清宫里,明顺帝朱景煜一身明黄,坐在两竖漆金鎏柱之间的宝座上,手撑在龙椅的扶柄,脸上泛着病容,唇色是异常的苍白。喉口时不时传出的咳嗽声,在整个空旷的宫殿里低沉不绝。
    他的眼眸里泛着沉沉的死气,在原本俊秀温雅的容貌上平添了几分阴郁。
    “你这次似乎去的,久了一些,咳——。”明顺帝朱景煜凤眸半睁,以拳抵口咳了一下,看向下首站着的秦衍。
    “借道处理了一些小事,谢皇上关心。” 秦衍径自走向一旁的雕花椅,撩袍坐下,朱景煜见此也丝毫惊讶之色都无,仿若习以为常。
    至于秦衍处理的是何事,朱景煜亦没什么好奇,他饮了口茶碗里褐色的药,用丝帕抿掉嘴角溢出的汁液,徐徐开口道:
    “吕德海最近与张阁老走得颇近,秀女一事,咳——,他们如此积极,看来除了后宫的位置,他们还有些其他打算。”
    “我已派人跟着了,给他一个司礼监的掌印,他竟然还想要我这个东厂厂督的位置么。”
    “咳——阿衍,你知人心最是贪婪,总会想要些自己得不到的。”
    秦衍闻言,唇边的笑意愈发浅淡。在瞥到往宫门口凑近的吕德海时,他起身回到了大殿中央。
    “谢皇上关心,也请皇上保重龙体。”
    ...
    秦衍走出殿牖时,已是临近黄昏。与汉白玉石基相衔的甬道上,司礼监掌印吕德海敛着神色,垂头跟在后头。
    “我不在这些时日,陛下身子如何?”
    “禀督主,陛下每日两份例药,太医日日来看,都说是龙体安康。”吕德海声音尖细,喊出督主那一句时,脸上闪过一瞬的嫉妒,语调却是不改的恭敬。
    吕德海一边说一边心里腹诽,龙体安康?那不过是死不了的意思而已,那病弱的模样,比他这个太监还不似个男人呢。当然这话,他也只敢自己心里想想。
    秦衍没有对他的话多作纠缠,转而询道:“听说,你调了司礼监的秉笔,以前的那几个呢?”
    “督主,他们犯了错处,我将他们罚去浣衣局了。”
    秦衍脚步一滞,吕德海急顿下也停住脚步,微微仰头,便见秦衍似笑非笑地着望着他,那笑容说不出的让他遍体生寒。
    司礼监的掌印若论官职,要比东厂厂督还要高上一分,可谁人不知他这位子,是替秦衍代做的,一个傀儡而已。可他难道就不想真正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他做掌印做了这么些年,在司礼监里,换个把太监,还要看秦衍的眼色,那也太憋屈了!
    吕德海梗着脖子,强逼自己对上秦衍的视线,现在示弱了,以后可都抬不起头了。
    “好。”秦衍笑了笑收回了眼神,“吕公公就送到这儿吧。”
    吕德海看着秦衍穿过了乾清门往宫外走去,舒了一口气,回头往内阁方向走去。
    第十八章
    文渊阁离乾清宫不过一公里,坐北面南,分上下两层,腰檐之处设有暗阁,面阔六间,西尽间设木楼梯连通上下。黄琉璃制的屋顶,最外两墙以青砖砌筑,看起来简单之余又不失大气。
    这中央的一间正厅,此时正是热闹非凡。
    “首辅,秀女一事,下官已经安排妥当,皇上身边跳脱不出咱们的人。”
    “嗯,选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内阁首辅张怀安啜了口茶,接着问道。
    “都是些小官吏家的,首辅放心,纵是以后出了事,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也不用做的太过分了,让皇上自己也选个一两个称心的。”
    “首辅说的是,那剩下落选的,是不是安排一个到秦衍那?”
    ...
    吕德海踏入文渊阁之时,冰鉴上的冰早已融化,看起来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已是聊了许久。
    “吕公公来了。”内阁首辅张怀安不露痕迹地停住了方才的话头,他并未起身,只是捋了捋胡须,笑着朝迎面而来的吕德海说道。
    “嗯。”太监的尖细声音,在吕德海这表现的淋漓尽致,就这一个字,他都能绕出一个弯儿来。
    吕德海随意寻了一个空座,神情不似对着秦衍时的唯唯诺诺,而是颇有些掌印的气势。
    “秦衍已经回来了?”谨身殿大学士杨世奇首先开口,提了个话头,反正吕德海来,无非是与他们讨论关于秦衍之事。
    “嗯,适才来看过皇上。”吕德海话锋一转,“咱家听闻拉秀女的骡车刚进了顺贞门,你们的人选可定了?”
    “吕公公,我们做的事我们自有分寸,要你来多问什么,你只管替我们打探消息就行了。”华盖殿大学士李执素来不喜宦官阉人,将之视为污秽浊气,现下的神情是丝毫没有掩饰,带着满满的轻视之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德海狠狠呙了李执一眼,翘着兰花指指着他。
    “吕公公,好了好了,”张怀安笑着安抚道,“李执的脾气随了他爹,你可切莫放心里去。”
    李执出生于武将之族,曾祖父至他父亲三代皆争战沙场,到他这一代伶仃一个男丁,这才转了文仕,不过脾气却没有一同转过来,像极了他的父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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