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与旁边的几个官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迟疑不语。
    陆离的脸色难看起来:“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定国公的神色有些为难,显然并不太愿意触犯陆离之怒。但是很显然,他是这些官员们推举出来的,代表着众人的意愿,由不得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说。
    于是,迟疑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没什么底气地说了下去:“臣等以为,娘娘的出身……苏翊是逆贼,娘娘虽能大义灭亲,却难保不被血脉亲情羁绊,将来若有行差步错,于南越而言将是致命之失!”
    苏轻鸢越听越气,忍不住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怕我将来也会学我爹造反?请问国公爷,我若有造反之心,为什么不干脆帮着我爹娘杀了陆离、毁了南越的江山?在最应该反的时候我都没反,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反?”
    定国公老脸微红,许久才道:“娘娘的为人,臣等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世间万事难保不生变故,娘娘又是聪慧有见识之人,万一……”
    苏轻鸢怒声接道:“万一我贪恋权势,将来难保不起野心,比如忽然心血来潮想拎着儿子玩个垂帘听政什么的——是这个意思不是?”
    定国公不语,表示默认。
    苏轻鸢冷笑:“这可真是‘罪名莫须有’了!照定国公的意思,我疑心您老人家在朝中一手遮天,难保不生异心,比如改日率领门生逼宫夺位什么的——我也可以先下手为强,除掉您老人家以绝后患了?”
    定国公脸红,擦汗:“娘娘息怒,臣等断不敢冒犯娘娘,更不敢罗织罪名,蔑视朝廷法度。”
    陆离黑脸:“又要设想阿鸢‘将来行差步错’,又要标榜自己‘不敢蔑视朝廷法度’,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定国公小心地道:“娘娘与皇上情深志坚,臣等不敢妄言。只是‘吏部员外郎之女’的出身略觉卑微,娘娘真实身份又有些……臣等为国事计,斗胆求皇上另择名门之女选为皇后。娘娘屈居妃位,一来可避免天下物议,二来可不受守丧之礼所囿,三来可避免日后多生事端,四来……”
    他的话尚未说完,苏轻鸢已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是,让我避开风口浪尖,成为陆离身边一个若有若无的隐形人,这样就不会有麻烦了,是不是?”
    “正是。”定国公松了一口气。
    苏轻鸢嘲讽道:“算盘打得不错嘛!先把我推到一边去,等陆离立了皇后、生了太子,再劝他多纳几宫妃嫔……迟早有一天把我挤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随便收拾我了,横竖这宫里不明不白地死掉的女人历朝历代都有,也不多我一个!”
    定国公忙道:“娘娘,这是目下对您最为有利的选择!您与皇上有着多年同舟共济的情分,也不会轻易湮没于宫中。您若执意要争这中宫之位,皇上面前的阻力便要增加千倍万倍——您又如何忍心呢?”
    “我很忍心!”苏轻鸢冷声道。
    定国公皱了皱眉,显然有些怪她不懂事。
    陆离沉声道:“朕自己愿意面对那些阻力,与阿鸢无关。朕最多只能接受延迟大婚之期,至于立别人为后、委屈阿鸢为偏妃——绝无可能!”
    “事关重大,还请皇上三思!”定国公急了。
    陆离伸手向前面的一排窗子指了指。
    定国公不解。群臣面面相觑。
    陆离扯扯唇角,解释道:“四月天气冷暖适宜,院中芭蕉苍翠喜人,恰赶上雨声沥沥,正是文人墨客大发诗兴的时候。众卿若觉闲得慌,可以到窗前听雨,随便咂摸出几首诗来,说不定就能名垂千古,何必要费尽了心思替朕算计家事?古往今来,能青史留名的忠臣只有‘死谏’的那几个,代价太大,远不如写诗划算。”
    苏轻鸢没忍住,捂着嘴笑了许久,眯着眼睛接道:“就是嘛,做忠臣哪有做诗人好!天天替旁人谋算家事的,在寻常人家是‘管家’,在宫里是‘总管’,也就是‘大太监’!”
    群臣听了陆离的话已然愤怒不已,待苏轻鸢说完,他们的脸色已经完全变青了。
    苏轻鸢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过分。
    陆离也不觉得。
    二人携手站起来,准备率先出门去听雨。
    定国公不甘心,群臣都不甘心。
    他们对苏轻鸢仅有的那点儿好感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看见苏轻鸢,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不懂事”“没分寸”以及“恃宠而骄”。
    一个似乎属于礼部的官员站了出来,质问苏轻鸢道:“皇上为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娘娘为何不能为皇上退让一步?如此恃宠而骄、如此不知分寸,如何堪为天下之母!”
    苏轻鸢站定脚步,玩味地看着他:“若是为了陆离,漫说退让一步,我就是退让一万步都不成问题!可是陆离并没有需要我退让啊,需要我退让的是你们!你们又没有给过我什么好处,又没有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没有同我出生入死——我凭什么为了你们而退让这一步?”
    陆离好笑地揽紧了她,顺手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苏轻鸢撇嘴,轻声嘀咕道:“再说了,我若是为了别的男人退来让去的,陆离会吃醋的嘛!”
    那个礼部官员本以为自己能言善辩,想借着这个机会出出风头的,没想到出师不利,臊得他立刻就涨红了脸。
    苏轻鸢往陆离的怀里靠了靠,悠悠道:“你们反对,是你们的事;我和陆离要坚持,却是我们的事。总之不管你们如何反对,我都要做陆离的正妻,宁死不做妾,而且有生之年绝不许他纳妾!你们不依,就来打死我啊!”
    陆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群臣却个个气得七窍生烟,直呼“岂有此理”。
    苏轻鸢看见众人只有骂人的力气、再没有讲道理的心情了,便带着胜利的微笑,挽着陆离的胳膊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门外,走到了长廊之下。
    陆离对她此番的表现十分满意。
    苏轻鸢隔着一条回廊,看着堂中那些气得破口大骂的官员,有些露怯地捂住了嘴巴:“话说,他们不会真的派人来刺杀我吧?”
    陆离拍拍她的脑袋,笑道:“他们不敢。那是株连三族的大罪。”
    苏轻鸢立刻得意地笑了。
    陆离攥着她的手,低下头:“你刚才的那番话,我很爱听。”
    “不是吧?我说不许你纳妾,你爱听?”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陆离微笑:“有你在,我恐怕也没时间没精力再去纳什么妾。还有,我最爱听的不是这个,而是——你没说一定要做皇后,却说一定要做我的‘正妻’。”
    “有区别么?”苏轻鸢笑问。
    陆离点头:“那帮老东西若再不依不饶下去,我便下诏退位。本来我是有点担心,怕你将来嫌弃我不是皇帝,现在不怕了。”
    苏轻鸢瞪大眼睛作惊恐无措状:“完了,我失言了!万一你将来要做乞丐,那我岂不是成了乞丐婆?这个好像不太妙!”
    陆离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现在后悔也迟了,以后你就得跟着我了!我做皇帝,你就做皇后;我做乞丐,你就做乞丐婆——挺好的!”
    “我觉得不太好……”苏轻鸢有些委屈。
    陆离将她按进怀里,大笑:“你放心,你这辈子做不成乞丐婆的!”
    苏轻鸢抬头瞪了他一眼,觉得未必。
    陆离看出了她的腹诽,又是一阵大笑。
    闹了这一会儿,苏轻鸢心中的郁气散去了大半,终于觉得松快了几分。
    雨势仍未见小,冰凉的水汽弥漫在廊下,雾蒙蒙的。
    笑得累了,苏轻鸢的眉间重新笼上了轻愁。
    陆离用衣袖擦了擦石凳,拥着她坐下,许久不语。
    苏轻鸢靠在他的肩上,许久才问:“我看你似乎有心事。是因为大婚的事吗?”
    陆离轻叹,没有答话。
    苏轻鸢便仰起头来看着他,笑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在乎的。他们若是执意反对,你可以取消册封大礼嘛!我已经没名没分地跟你混了那么久了,也不介意继续混下去——只要你别不认你的孩子就可以了!”
    提到“孩子”,陆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苏轻鸢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想到那个不知下落的孩子,她也不免一阵黯然。
    闷闷地坐了一阵子,苏轻鸢终于叹道:“陆离,就算朝臣不反对,册封的事也得搁置一阵子。那孩子若找不回来,我没有办法安心跟着你享什么清闲富贵。”
    陆离猛然转过身来。
    苏轻鸢失了倚仗,险些摔到,不免吓了一大跳。
    陆离忙扶住她,又是慌慌乱又是愧疚,连说了几十声“对不住”。
    苏轻鸢失笑:“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冒失了?还以为自己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吗?”
    陆离跟着笑了一声,随后又黯然叹道:“阿鸢,如果那孩子找不回来,你……你是怎么想的?”
    “不会找不回来的,我会一直找。”苏轻鸢认真地道。
    陆离有些急了:“咱们眼下一点线索也没有,一直找……怎么找?去哪里找?”
    苏轻鸢咬了咬唇角,认真地看着他:“我大致能猜到他的去向。横竖我也没什么事,就当游山玩水了嘛,我觉得总能找回来的。”
    陆离思忖许久,终于笑叹道:“这么说,我是非退位不可了。”
    “不必啊,我去找孩子,又不耽误你当皇帝!”苏轻鸢皱眉。
    陆离扣住她的手腕,叹道:“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四处乱跑?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陪你去做的。”
    苏轻鸢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可是看到陆离认真的样子,她又觉得心里十分舒坦。
    陆离有些愧疚地道:“可惜念姑姑那里,我最终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她至死都不肯说出孩子被藏在何处。”
    这个结果,苏轻鸢并不意外:“她肯说才怪呢!她恨死你父亲了,所以就算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也不会答应我跟你在一起。”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道:岂止不答应,她还诅咒来着。
    苏轻鸢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若是你父亲还活着,他也不会答应的。”
    “他会的。”陆离忙道。
    苏轻鸢皱眉想了许久,仍觉得不信:“他为什么会答应?因为我也勉强算是巫族之女吗?如果是那个理由,他会答应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却也不会答应你娶我的。”
    “不是这个理由,”陆离认真道,“其实苏将军和念姑姑也未必是真心反对……他们只是恨了太多年,抹不下面子改口罢了。”
    “真的?”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二老临终之前,并未再怨恨什么人。他们只是叙了一些旧事,也很遗憾因为误会而别离了十六年。他们嘴上虽不说,我却知道他们必定是疼你的。”
    苏轻鸢听到此处,眼圈又红了。
    陆离拥着她坐稳,叹道:“这件事,原是我父皇有错在先,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弥补。阿鸢,我欠你的太多了。”
    苏轻鸢嗤笑:“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你父皇欠下的债,你还准备父债子还呐?”
    陆离点了点头。
    苏轻鸢往他的臂弯里钻了钻,笑道:“我可不想占你这个便宜!你父皇亏欠的是我娘,又不是我!你只要好好待我就行了,那些旧债,我可不想替我娘去讨要!”
    “这样大度的债主,举世罕见。”陆离真诚地赞美道。
    苏轻鸢“嗤”地笑了。
    陆离习惯性地轻拍着她的后背,许久才哑声道:“阿鸢,念姑姑临终之前说……如果她死了,会有人杀掉咱们的孩子。”
    苏轻鸢一僵,须臾又嗤笑了一声:“你听她瞎说呐?她手底下的那些人,哪有一个是真心追随她的?等她死了,她用巫术控制着的那些人也就清醒了,谁闲着没事去替她杀个孩子?照我说,她死以后有人主动把孩子给我送回来的可能性倒还大些!”
    陆离细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理。
    苏轻鸢往陆离的腿上一趴,懒懒地笑了:“你说,我爹娘那么不喜欢我跟你好,除了恨你父皇之外,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身世之谜什么的……”
    “你想说什么?”陆离板起了面孔。
    “你心里在想什么啊?”苏轻鸢反问。
    陆离忽然着恼,猛然站起身,顺手把苏轻鸢捞起来扛到了肩上:“我看,最大的原因是你比较欠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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