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鸢低下头,黯然许久才叹道:“我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我竟是有父母的。”
    “你……狼心狗肺的东西!”念姑姑咬牙怒骂。
    苏轻鸢苦笑:“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对父母生下来的!”
    念姑姑气得七窍生烟,却神奇地没有发怒,沉默许久才沉声问:“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跟着那个小畜生了,是不是?!”
    “陆离是我的男人,不是什么‘小畜生’。”苏轻鸢平静地道。
    “老畜生的儿子,怎么不是‘小畜生’?”念姑姑和苏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吼道。
    吼完之后,他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神色莫名。
    苏轻鸢偏过头去看了看陆离,忽然失笑:“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观点倒是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陆离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苦笑。
    苏轻鸢的笑容很快就淡去了。
    面对父母和一众旁观者的目光,她的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没有任何一个做儿女的会盼着父母去死的。
    可是这二人不但恨陆离入骨,更早已把这恨意蔓延到了整个南越。他们恨的是南越天下,恨的是属于陆家的万里江山。——这二人若不死,南越将永无宁日!
    黯然许久之后,苏轻鸢推开陆离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有些累了。你的事情多,处理干净再来找我吧。”
    陆离知道她的意思,没有强求。
    于是苏轻鸢扶着小良子的手,慢慢地踩着台阶上了楼。
    这边,念姑姑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自嘲地苦笑道:“瞧瞧,我生出来的好女儿!”
    “都怪我,没有好好教她。”苏翊叹气。
    念姑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陆离在旁听着,忍无可忍:“您二位最好搞清楚,是你们对不住阿鸢,却不是阿鸢对不住你们!你们一向对阿鸢不闻不问,用得着她的时候却又拿出孝道来压她,岂有这样的道理?”
    “我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畜生来插嘴!”念姑姑暴跳如雷。
    陆离无奈:“你骂朕的女人,还不许朕生气?”
    念姑姑恨声道:“我好好的一个女儿,竟然甘心被你这个小畜生给糟蹋……早知今日的结果,我就该早些掐死她!”
    “早知今日的结果,您还想早些掐死我呐!”陆离替她补充道。
    念姑姑觉得他说得对。
    策略失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念姑姑看着苏翊,苏翊看着念姑姑,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挺悲哀的。
    陆离看见他二人的表情,忽然很得意:“念姑姑平生最大的失策当数生下了阿鸢,苏将军平生最大的失误当数把阿鸢送到了朕的面前——总而言之,您二位最大的失策,恰是朕最大的收获。不管您二位高兴不高兴,朕都该诚挚地向二位道一声谢……”
    “谁用你道谢!”又是异口同声。
    念姑姑瞪了苏翊一眼,回头向陆离咬牙道:“你最好放过我女儿,否则我就算变了厉鬼,也绝不会饶你!”
    陆离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念姑姑忽然冷笑:“鸢儿那孩子,我知道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说着恨我们,心里却还是念着亲情的。你自己想想吧,你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心里会没有疙瘩么?一旦心结生成,她待你还会跟以前一样么?你们两个——不会长久的!”
    陆离皱了皱眉,脸色难看起来。
    念姑姑见状,十分得意。
    陆离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所以,你是完全不想你的女儿过得好,是吗?”
    念姑姑的笑容淡了。
    陆离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她:“本来,看在阿鸢的份上,朕实在不想逼人太甚。可是你们的身上实在没有半分为人父母的慈爱,你们活着,只能给阿鸢带来无尽的烦恼!——所以,宁可让阿鸢恨朕,你们也非死不可!顾凌霄,带下去吧!”
    这个“带下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念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副随时预备舍生取义的样子。
    苏翊却没有她那么洒脱。眼看念姑姑将要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妙儿!”
    念姑姑愣了一下,缓缓地站定了。
    苏翊被几个侍卫拽着,走不快,只好抬起头拼命伸着脖子,看着她:“十六年了……你为什么从来不肯给我送个消息?”
    念姑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哈”地大笑了一声。
    苏翊终于赶到了她的面前,双目含泪:“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未央宫大火之后,我买通内侍在宫中里里外外搜寻过几百遍,始终没有发现你的踪迹……他们都说,那畜生所有的妃嫔当夜都在未央宫,不可能有人活下来的……”
    “谁说我是那畜生的妃嫔?!”念姑姑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尖叫着跳了起来。
    苏翊一愣,忽然悲从中来:“我以为……”
    念姑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是个蠢货!”
    苏翊瞪着眼睛,盯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不送消息给我?但凡我找到一丁点儿线索,也不至于……”
    念姑姑发出一声冷笑:“你找过我吗?你真的用心找过吗?我看你左一个侧室、右一个侍妾纳进门,快活得很呐!”
    苏翊急道:“不是我要纳妾,是那畜生为了堵我的嘴,当众赏赐宫女给我,我总不能抗旨吧?”
    陆离在旁听着,哭笑不得。
    这俩人翻起陈年旧账来,倒也有趣。他好像大致能知道自家小醋坛子的脾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祖传配方,醋是陈的香啊!
    念姑姑瞪着苏翊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牙道:“你若是当真想找我……卿言入宫之前,我曾托宫人送信给你,你为什么没有回应?”
    苏翊呆了一呆,许久才疑惑道:“言儿入宫之前?那是四五年之后的事了——我从未收到过什么信啊!你送的是信笺还是口信?托的是谁?”
    念姑姑盯着他看了许久,神色渐转黯然:“你从未收到信?这么说……竟是我误会你了?我托的就是当时往将军府去传旨的小安子啊……是一封信,我写了很久的。”
    苏翊忽然咬牙道:“定是阮氏那个贱人!府里一应大小事宜都是她在处理,宫里的传旨太监也是她接待的!”
    “哈!”念姑姑苦涩地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翊却有些急了:“妙儿,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虽然早已不抱希望,但一天没见到尸首,我就一天不肯放弃……十六年了!十六年来我从未动过续弦的心思,阮氏软磨硬泡了十六年,我也没有扶她为正……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我一直想,你是巫女,未必就那么容易死了……我以为,只要活着,你总会回来的……”
    念姑姑靠在墙边,黯然许久。
    苏翊哑声道:“我是直到起兵之后,才从百里昂驹那里知道你尚在人世的……听百里昂驹说,宫里的地道,每一条你都了如指掌……所以,你为什么不回家?”
    念姑姑避开他的目光,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翊恼了:“你就为跟我赌气?你气我纳妾,又误以为我没找你,所以就躲着十六年不回家?你为什么不来问我!我待你究竟如何,你自己心里就没有数吗!”
    念姑姑擦擦眼角,忽然蹲了下来。
    负责押送她的将士们有些无奈,又怕她巫术厉害,只得不远不近地守着。
    念姑姑低低地呜咽了几声,许久才哭道:“那畜生欺辱我,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糊涂!”苏翊气得跳脚,眼圈又红了。
    念姑姑忽然抬起头,咬牙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若是我能杀了那畜生的后人,毁了他的江山,或许就可以有脸见你了……谁知道小畜生偏偏命大,寻常巫术竟奈何不了他!我耗费了十五年才练成了一点小小控魂之术,本以为可以把宫城握在手中,谁知你又把鸢儿送了进来——你还说我糊涂,我好好的女儿被你坑惨了,你自己说到底谁更糊涂?!”
    苏翊擦着眼角,许久才叹道:“我糊涂……是我糊涂!鸢儿那孩子随你,脑筋不清楚,偏偏又倔得很……我本想让她吊着小畜生,方便我以后下手,谁知她先把她自己搭了进去!唉,总之是我对不住你……”
    “喂,你说谁‘脑筋不清楚’?”念姑姑怒了。
    陆离在不远处听得津津有味。
    话说,“脑筋不清楚,偏偏又倔得很”这个评价,用在他的阿鸢身上,确实也是十分恰当的。至于“把自己搭了进去”嘛,哈哈。
    总而言之,这对老夫妻的“诉衷肠”,除了时不时冒出来的“畜生”以及“小畜生”这两个字眼有点刺耳之外,总体上还是挺有趣的,陆离听得很愉快。
    念姑姑和苏翊都不太愉快。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要颠覆南越的江山、杀掉陆离这个“小畜生”,却十六年不曾得手,反而白饶进去一个宝贝女儿,俩人就觉得亏大了。
    念姑姑愤怒地瞪着苏翊:“女儿是你教的,她脑筋不清楚不怪我,怪你!”
    苏翊黯然道:“是,怪我。”
    念姑姑又要跳脚:“你知道她一根筋,你知道她不懂事,她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就没教导她要离那家畜生远一点吗!你还把她送到那小畜生身边……”
    “小畜生”本人表示很委屈。
    苏翊叹道:“我最后不是把她送进了宫,让她做了怀帝的皇后嘛,谁知道……”
    念姑姑抬起头,将怨毒的目光盯在了陆离的身上。
    陆离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想不到“小畜生”那样丧心病狂,连养父的女人也不放过嘛!
    这怎么能怪他?他惦记了好几年的美味摆在桌上,他若不吃,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是傻子;二、他吃饱了。
    显然他并不是傻子,而且非常非常饿。所以出现后来的结果根本就是水到渠成的嘛!
    现在还能怎么办?吃也吃过了,总不能让他吐出来吧?
    念姑姑看着陆离上扬的唇角,心中怒气更盛:“这只畜生……他老子已经灭了我全族,害惨了我;我好歹留下一个不成器的女儿,到底还是栽在了他的手上……这辈子杀不了他,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他!”
    “唉,夫人……”苏翊叹息良久。
    念姑姑踮着脚,怨恨的目光越过将士们的肩膀死死地盯着陆离。
    陆离摸了摸鼻子,许久才道:“朕会善待阿鸢的。”
    “善待?”念姑姑冷笑,“你们父子是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吗!你们所谓的‘善待’,不过是侮辱罢了!我的女儿哪里需要你的‘善待’!”
    陆离委屈道:“她明明很需要。”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宁渊看看时间,小心地提醒道。
    陆离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行刑的时辰。
    处决犯人,一般都会选择在正午,比如最常用的是“午时三刻”这个时间点。
    陆离潜意识里不愿亲口下这个命令,所以竟险些忘了,重犯,还是要杀的。
    念姑姑看着陆离,冷笑:“要杀就杀,磨蹭什么?你今日杀了我和她父亲,再过几日自会有人杀掉她的儿子——她怎么可能不恨你,哈哈……”
    “你说什么?!”陆离忽然激动起来。
    念姑姑表情一变,忽然后退两步,对着廊下的柱子重重地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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