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同一时刻,这座一进院落的大门外传来了急促至极的敲门声。
    正在吊嗓子的张幺妹蹙了蹙纤细的眉,一步三摇地扭着如同水蛇一样的腰肢,取下门闩,拉开了大门。
    一个做仆妇打扮的中年妇人满眼焦急地压着嗓子对她道:“娘子,娘子,不得了了,公子今儿办事回来,见那小孽种被神婆折腾的奄奄一息,大怒,现在已经抱着小少爷去楚家找小仙姑求救了!”
    “求就求呗,楚家的那位小仙姑从来都只知道和鬼打交道,这小儿惊啼所引发的急症,可不是她能奈何得了的!”张幺妹倚在门口慢悠悠地吹了吹自己被凤仙花染就的红艳指甲,“你呀,别没事有事的就往我这里跑,免得打草惊蛇!等到那小孽种死了,你在想办法公子爷引来这里与我相见……”
    张幺妹一边说,一边眼中含喜带怨的抚摸着自己如同鸡子剥壳般白嫩的面容,微微轻叹道:“这世间长得相似的人,从来都有如那过江之鲫一般,多得数不清……等到那因为妻子难产而悲痛欲绝的公子爷看到我以后,就会知道,这世上最像他结发妻的人,不是曾经那因为得不到他的心,而绝望投缳的张幺妹,是我,是我这才丧了丈夫没两年的小寡妇曾柳儿啊,我才是他命中注定的白头人啊!”
    那容貌只能算作普通的中年仆妇眼带佩服地看着张幺妹恭维道:“娘子是小妇人所见过的第一能耐人,小妇人相信,娘子您最后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张幺妹对于那中年妇人的恭维很是受用。
    她唇角带笑地从自己手腕上褪了个水波纹路的银镯子来,动作轻柔而自然地套进了那中年仆妇很是粗糙的手腕上,“借你吉言呐,”也不知道是不是唱戏多年的缘故,张幺妹说起话来,尾音总是带着几分如同小勾子一样的戏腔,听得人浑身都有些发酥,“你难得来一趟,又对我如此费心,这银镯子,你就赶紧收下了罢!”
    “娘子,这、这如何使得,”中年仆妇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之色,嘴里却一叠声的婉拒着张幺妹的好意,“当年若不是您仗义出手,帮了小妇人一把,只怕小妇人早就流落街头了,小妇人如何、如何还能受您的赏赐!”
    “我既给了你,你自然就受得起,再说了,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算不得什么!”张幺妹坚持将那银镯子又往中年仆妇的手碗里套了套,“好了,你回去吧,记住,等到那小孽种一死,就赶紧过来通知我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
    中年仆妇摸着那把自己手腕箍得生疼的银镯子,一边心花怒放的遥想未来,一边眉飞色舞地表示她一定不负所托。
    张幺妹很满意中年仆妇的态度,她又附耳叮嘱了后者两句,才让对方匆匆离去了。
    将张幺妹与中年仆妇的举动尽收眼底的楚妙璃眯了眯眼睛,毫无预兆地解除掉了宅灵身上的禁制。
    心中早已恨得不行的宅灵在察觉到楚妙璃的举动后,哪里还按捺得住,爆吼一声,就冲着张幺妹猛扑了过去!
    第115章 今生(54)
    张幺妹从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到像宅灵这样的奇怪东西。
    “啊呀——这是什么鬼东西?!”当浑圆滚胖的宅灵涨红着身躯,双眼冒火的朝着她猛扑过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骇欲绝的惨叫。
    因为常年吊嗓子的缘故,她的嗓音拔得极尖极利,听得人忍不住有一种想要把自己耳朵给捂起来的冲动。
    “要你命的鬼东西!”一心想为旧主报仇的宅灵想都不想地对张幺妹说道。
    张幺妹被宅灵说得花容失色。
    俗话说得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平日里做惯了亏心事的张幺妹虽然在那中年仆妇面前,一直都表现的十分从容镇定,实际上,在午夜梦回的时,她不止一次的梦到钱公子的妻子钱少夫人和她的亲哥哥来找她索命!
    尤其是那个从小就把她牢牢护在身后,不受任何委屈的哥哥张五郎!
    是以,在听了宅灵充满控诉意味的话后,她条件反射地把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鬼东西当做了她哥哥的鬼魂!
    虽然她不知道她相貌俊美无俦的哥哥变成鬼后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圆滚滚的球,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冲着宅灵嘶吼道:“要我命的鬼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要我的命?!要不是你先觊觎我的男人,我又怎么会挖坑给你跳!”
    从小在张五郎面前颐指气使惯了的张幺妹疯了似的抓起旁边一把扫帚对着宅灵就是一通猛拍,“再说了,像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怪物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浪费米粮、苟延残喘罢了!既如此,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做亲妹妹的铺一条光明大道?!”
    楚妙璃所处的本源世界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谪降为末法世界。
    张五郎所购老宅的宅灵尽管已经觉醒多年,但依然只是最普通的宅灵,不但不能在人前现身,也没有化身为它物的能力。
    如今,张幺妹之所以能够顺利看到它,还要拜楚妙璃给它注入的法力所赐。
    因此,张幺妹的大力拍打根本就不可能对它产生任何攻击效果。
    不过,它依然被张幺妹这状若疯虎的模样给惊愣住了。
    因为张五郎这个旧主的关系,肥圆滚胖的宅灵一直都对张幺妹颇有好感。
    在它心里,张幺妹定然就如同它旧主所说的那样心地善良、对人体贴入微……
    可眼前的这个张幺妹明显打破了它的幻想,让它整个球都变得有些呆滞起来。
    而它这完全接受不能的模样,却让张幺妹产生了另一种误解!
    她一把扔掉自己手中的扫帚,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嘶声裂肺地嚎哭起来。
    “你以为我想利用你吗?哥哥?我这不是也逼不得已吗?如果不是钱公子移情别恋负了我……如果不是他硬逼着我把孩子打掉了……我、我又怎么会选择用诈死的方式离开他……”
    张幺妹的声音如泣如诉,充满着哀怨至极的味道。
    “何况我又没求着你帮我报仇……我又没求着你为我杀人……明明是你自己对钱公子起了歪心,想要除掉钱少夫人那个眼中钉,才故意借着我的名义把她给毒杀了……哥哥……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不能就这么把所有的黑锅都往我身上扣呀!”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相依为命多年……”此时已经从张幺妹的话语中,察觉出她把自己误认成旧主的宅灵强忍住想要把张幺妹活活碾死的冲动,恨意满腔地说道:“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不摸一摸自己的良心!为什么不想一想曾经我是怎么对你的?你怎么可以这么坏?!”
    “我怎么坏了?!如果不是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我不会也跟着被卖进戏班!更不会做个下九流的戏子!你不论怎么帮我都是应该的!都是天经地义的!”张幺妹一说起这个,就难掩眼中的憎怨之色。
    当年她那对猪狗不如的父母想要卖得只有她这个怪胎哥哥,如果不是她这怪胎哥哥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不放,又大声哭嚷着他不要与她这个做幺妹的分开,她也不会充作凑数的,也被那俩畜生顺道卖进了福德戏班!
    回想那些恶心透顶的过往,张幺妹眼中闪过凶光!
    这一切都是她哥哥张五郎的错!
    他活该为她顶缸,活该为她奉献一辈子!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宅灵神思有些恍惚地说:“因为如果不是他年幼懵懂,一直不肯放下从小就照顾的你,你也不会跟着他被提脚卖了……所以你们进了福德戏班后,他一直都很努力的保护你!他把所有好的、甜的,安全的,都留给了你,把所有坏的、苦的,绝望的,都留给了自己!”
    宅灵想为自己旧主哭,但它哭不出来,因为它只是个灵,一个连化为人形都做不到的灵。
    “他被你赎身出来的时候,高兴地就和个三岁的孩子一样,抱着被褥不停地哭,不停地自言自语着,说他这辈子哪怕是受尽了白眼和磨难,只要有你这个妹妹,有你这个贴心贴肺的妹妹,他也心满意足了……他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为你牺牲……他唯一不该的……就是被你信中所描述的那些虚假的东西所诓骗、所打动……”
    宅灵在张幺妹惊疑不定地眼神中,继续抽噎着往下说。
    就如同一个木头人一样,絮絮叨叨着旧主内心深处的苦闷和绝望。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男旦,又长了那样一副不被世人所容的身躯,所以早在很久以前,就偷偷的在心里把自己幻想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儿家了……他从小被圈养在戏班里,从没见过什么好男人……那些近他身的权贵富商……都把他当怪物一样的羞辱践踏……他为了养活你……为了保护你不被欺负……他从来都不跟你说……只是自己默默承受……”
    宅灵圆滚滚的身体都在因为满心的难受而不住发颤。
    “他很羡慕你和钱公子的感情,一心一意地跪在佛前为你们祝祷,希望你们能够长长久久……他虽然对钱公子动了情,但却一直都发乎情止乎礼,从无一丝一毫的逾越……他不想招来你的不喜,也不想给你这唯一的心头肉丢人……”
    “听到了你的死讯,他差点没也跟着去了……已经脱离福德戏班的他,主动穿上了那尘封已久的戏服,重新匍匐在了福德戏班的班主面前,只为了寻得一个为你报仇雪恨的机会……”宅灵双目血红地怒视着张幺妹,“这样的他,这样满心满眼的只有你的他……你怎么能!怎么忍心再用那样的脏水来一盆一盆的泼他!”
    “他是个良善人,这辈子就没做过什么缺德事!你道他为什么那么年轻就去了,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办法接受自己亲手杀人的事实!哪怕他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钱少夫人罪有应得,但他依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惊惧难安……”
    宅灵缓缓抬头,那双滚圆的大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染上了一抹凶戾异常的憎恨之色。
    这样的憎恨,让它一改从前的滚圆可爱,变得异常狰狞可怖起来。
    “以前我一直没想通他为什么出去一趟,就那么态度明确的断定钱少夫人就是害得你自尽的凶手!直到我刚才看到那个女人——那个曾经在他家出入过好几回的女人!我才知道!你就是借那个女人的口,诓骗他,诓骗你那又痴又傻的哥哥,你是被钱少夫人威逼欺压,所以才不得不选择投缳自尽,与他阴阳相隔的吧?!”
    此时已经从宅灵的话语中,发现宅灵并非她那个蠢哥哥张五郎的张幺妹阴沉着一张貌美如花的面孔,强忍着满心的惊惧和不安,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问:“你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又与我哥哥张五郎是什么关系?!”
    “别叫他哥哥!你不配!”语气不知何时已经带出哭腔的宅灵嘶吼道:“他也没有你这样蛇蝎心肠的白眼狼妹妹!”
    全身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猩红无比的宅灵一面说,一面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朝着楚妙璃和华杨氏隐身的方向望去。
    “大人,很抱歉,我要让您失望了,虽然我很想做你家的宅灵,但是,我更想要为我的旧主报仇……”
    浑身都散发着黑沉压抑气息的宅灵一字一顿地用几乎可以让人肝肠寸断的抽噎声音说:“我不是一所好房子,总是害得自己的主人倒霉,所有人都嫌弃我,都不愿意住到我身体里来!只有他,只有他不嫌弃我,他不但从官府买了我,还给我打扫卫生,还精心的修缮我,我看着他从一个刚出戏班的行尸走肉,渐渐地有了些活人的生气……”
    宅灵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变大,也一点一点地变得疯狂!
    “我喜欢他,我打从心眼里的喜欢他……所以……所以我一定要给他报仇……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活着是一个笑话……死了以后……还是一个笑话……所以……我要为他报仇!我要告诉他……告诉已经彻底烟消云散的他……这个世上……还是有……还是有一个宅灵愿意为了他……牺牲所有,哪怕是生命的!”
    圆滚肥胖的宅灵一边说一边在华杨氏充满不忍的惊呼声中,毫无预兆地再次朝着张幺妹猛扑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你这该死的鬼东西!你给我滚开!你赶紧给我滚开!”
    已经从宅灵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不详味道的张幺妹发出一声惊慌失措地促叫,掉头撒腿就跑!
    只是宅灵又怎么会让她跑?
    它就算再没用,也是宅灵啊,也是一座房子的主宰啊!
    “看样子老天爷都要我给你哥哥报仇啊!你若实在要怪,就怪你这房子为什么没有宅灵,为什么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被我这个要置你于死地的复仇者给占据了吧!”
    肥胖圆滚的宅灵一边恨笑着,一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自己投身进这座才建造没多久的一进院落,驱使着整座房子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啊啊啊啊!”
    眼见着自己目之所及处尽皆地动山摇的张幺妹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惨叫。
    从没有碰到过如此情况的她简直要崩溃了!
    宅灵无视了张幺妹歇斯底里的嚎叫,表情很有几分肃穆的继续驱使着整座宅邸都朝着张幺妹倾轧了过去!
    饶是张幺妹狡诈如狐,也不过凡胎俗骨,在宅灵义无反顾的自我毁灭下,这座刚刚被它所占据的一进院落,就在楚妙璃和华杨氏的叹息声中;就在周遭听到响动——尽皆走出的——邻里们难以置信的惊呼声中,轰然倒地!
    置身其中的张幺妹也由此被这一座宅院活生生的压成了一滩血腥气浓郁异常的肉泥,彻底结束了她充满罪孽的一生!
    在自我毁灭前的最后一刻,宅灵的脑子里,却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一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浮现过的画面。
    面容俊美无俦的男旦穿着久未上身的漂亮戏服,满眼仇恨凄绝的捏着兰花指,在经过屋主认真修缮已经有所改善的房屋中翩翩起舞,边舞边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不过断井颓垣……”
    眼睁睁看着宅灵在她们面前自毁的楚妙璃难掩心中怅然的摇了摇头,“可惜了。”
    华杨氏深有同感地点头附和,“唉,是个忠义的,确实可惜了。”
    第116章 今生(55)
    楚妙璃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虽然她对宅灵的赤胆忠心很是动容,但是,这却并不意味着她会如同宅灵一样,也满心满眼的觉得它的主人张五郎当真如它所说的一样悲惨无辜和令人嗟叹。
    毕竟,不管张五郎是否当真受了他妹妹张幺妹的蛊惑,都掩盖不了他确实残忍戕害了一个孕妇的事实!
    因此,在最初的感慨后,楚妙璃很快就放下了对殉主宅灵的惋惜,带着她祖祖华杨氏重新回了楚家,继续为那些因为她们的突然离去——还在议论纷纷的客人们排忧解难。
    客人们尽管满心好奇,但为了不招来小仙姑的不满,依然强迫自己忍耐……反正新华县就这么大,即便他们现在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明天,他们也会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中获知。
    果不其然,第二日,整个新华县都传遍了钱公子因婚前蓄养外室,害死娇妻连累幼子,一夜白头的消息。
    对于这样的结果,楚妙璃并不意外。
    因为钱公子对他妻子的感情很深。
    他不知道他妻子的真正死亡原因还好,知道以后,他根本就不可能心平气和的接受——如果不是他的妻子还拼死给他留下了一个孩子的话。
    不过,即便他为了幼子勉强存活在这世上,只怕也逃不过那宛若在地狱里受刑般的煎熬苦楚。
    归根结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忘记他捧在手心里,爱入心坎里的结发妻子,正是因为他的引狼入室而香消玉殒!
    楚妙璃对搬石砸己脚的钱公子并不同情,不过这却并不意味着她也会无视钱公子孩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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