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却是亲自来的,为的还是有过旧怨的高修远。
    自韩家反目,甄嗣宗察觉不轨之意,见永昌帝已是玩物丧志、扶不到墙的烂泥巴,没本事压制日益崛起的韩家,甄嗣宗为太子计,便放下从前的清高身段,跟武将结交起来。
    除了给幼女讨个县主的虚衔笼络山南蔡家,他也将目光落在了京畿守军身上。
    京畿守军被杨家把持,密不透风,先前永昌帝尝试着想收回军权,都失败告终。
    但这却是关乎身家性命、最令人悬心的一支驻军。
    ——倘若韩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谋逆,京畿守军攻入京城,不止身在宫外的甄家难以自保,禁军护卫之下的太子都未必能够保住性命。
    甄嗣宗在京城盘踞多年,虽没能染指军权,毕竟还有盘根错节的亲友。
    隐秘打探后,便盯上了守军中一名偏将——黄瞻。
    黄瞻是凭本事爬到偏将之位,跟那些因旧日袍泽而效忠韩家的老将不同,谋的是名利地位,虽非京畿守军中的要紧人物,却是个极好的线。他草莽出身,也读过诗书,后来娶了位没落书香门第的姑娘,爱若至宝,不知添了附庸风雅的毛病,还常陪妻儿去佛寺进香求签。
    去岁高修远画的山水佛寺在京城名声大噪,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一幅画千金难求,据甄嗣宗所知,黄瞻的妻子也苦心渴求,只是无人引荐,颇为苦恼。
    甄家数代积累,不缺银钱,要将黄瞻收入麾下,许诺高官厚禄之余,也欲从他枕边出手,借高修远一幅画,令黄瞻死心塌地,为他在京畿军中牵针引线。
    是以甄嗣宗纵不喜沽名钓誉的高修远,也托寺中住持出面,请他作画。
    国公爷、相爷和国丈三重身份叠在一处,住持自然答允牵线。
    高修远寄住寺中,且住持未说姓名,爽快应了,后来得知是甄家要画,也无从反悔。
    刻意博来的虚名之下,高修远也将名士的做派摆得十足,自回到京城,每幅画装裱前,都要请买画之人亲自掌眼,合意了再拿出来,否则便视为傲慢而无眼光,宁肯烧了也不给人。
    这些做派在甄嗣宗眼里都是臭毛病,却不能不依从。
    是以从住持口中得知画已成了,便特地有儿子陪着,借拜访住持的名义,来寺中瞧画。
    因高修远脾气古怪清高,不许旁人跟进去,甄曙便被留在门外。
    甄曙也懒得跟他计较,被高修远这做派膈应得满心憋闷,便走出寺外,在山道上散心。
    却不知此刻,锋锐冰寒的匕首藏在画案下,恭候已久。
    第146章 报仇
    高修远寄住在普云寺一年,虽非持有度牒的僧人, 却因他画中的超然洒脱, 得住持和寺中僧人欣赏, 有僧舍可住,还在僧舍旁专设了一间屋子作画。
    此刻屋门紧闭,里头只高修远和甄嗣宗两个人。
    甄嗣宗久居高位, 从前构陷牵连高世南时, 并没太将那县令放在眼里。后来高修远上京为父亲讨公道,被田保引荐到永昌帝跟前翻出旧事,不止甄皇后被斥责, 永昌帝还让锦衣司重查旧案,令高世南官复原职, 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这位仁义端方的中书令脸上。
    是以田保被查后,甄嗣宗当即命人去嘉州除掉高世南, 以泄私愤。
    至于高修远,在他眼里无非是不谙世事, 只会吟风弄月的天真布衣。
    若不是为拉拢黄瞻,甄嗣宗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
    屋里布置得空旷, 墙壁上悬着许多山水画作, 有装裱过的, 亦有画到一半, 只将大幅宣纸贴在墙上的, 颇为凌乱。
    靠墙的角落里是一方长案, 上头摆着各色颜料和粗细不同的几十支狼毫, 正中间画卷铺着两幅画。
    左边一副意境清幽,佛寺幽谧,禅窗半掩,里头似有僧人趺坐论法,只勾勒侧影神.韵。禅窗之外,则是一方绿池,着墨不多,却如点睛般,叫人见之忘俗。
    画面之外,高修远盖了钤印,题“水绕禅窗静”五个字。
    右边的则迥然不同,炉中香爇,檀香袅袅,背后隐约可见慈悲佛像。最惹眼的,却是香炉旁的放生池,里头荷叶成碧浮在水面,有莲花盛放,婷婷而立。
    画面之外亦有钤印,题“花开佛国香”五个字。
    论笔法意境,这两幅图绘之过密,不及他山水画悠远留白的灵秀韵味。
    但于黄瞻夫妇而言,这两幅画却已算是宝贝。
    甄嗣宗粗粗瞧过,还算满意。
    高修远立在案旁,神情清冷而倨傲,“依甄相所见,这两幅算好吗?”声音如态度冷清,他的身姿挺秀如竹,傲然瞧着这位地位尊崇的相爷,丝毫不掩饰挑衅孤傲的意思。
    甄嗣宗心中哂笑。
    高修远的画固然出众,却还算不得名家,甄府的书楼里珍品无数,俱是历代名家手笔,不乏传世真迹,比他出众的多了去。换作平常,他也未必肯自降身份,评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的画作。
    但这片刻却是甄嗣宗有求于他,若不糊弄两句,黄瞻那边就须他另想办法。
    无非两句话而已,甄嗣宗当然说得出来。不止说得出来,还须评点得精要,顺道压一压他嚣张桀骜的气焰。
    甄嗣宗凝神瞧着两幅画,不得不承认,画作勉强算上乘,题的字也不错。
    且抛开旧怨偏见,两幅画认真去瞧,倒也算意境独到。
    案上画卷铺展,被窗缝里扑进来的风卷起一角,甄嗣宗躬身将画纸抚平。
    匕首便是在此时悄然抽出,借着高修远宽大衣袖的掩饰,狠狠刺向他腹部。
    从得知父亲的噩耗至今,三百余个日夜,这场景高修远推演过不止一次。在住进普云寺之前,他便选了这把吹毛立断的匕首藏在身上,借入京城与人往来的机会,或远或近地瞧见甄嗣宗,将他身形的高矮胖瘦牢牢记在心中,并在夜深人静时,站在画案旁,将刺杀的动作练习无数遍。
    ——只消下手够快,匕首重重脏腑,甄嗣宗便必死无疑!
    冷淬的锋刃向前,出手狠而准,在甄嗣宗察觉之前,刺破他的重叠衣裳,没入腹中。
    尖锐的剧痛传来,甄嗣宗骤然察觉,下意识便往侧旁退避,四十岁男人健壮的手臂伸出,毫无章法,狠狠捶在高修远的肩头,旋即一声痛呼,高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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