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忘了吗?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按理,不会有哪个刚死了夫君的寡妇还穿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
    “你,你怎么还扎上腰带了,肚子不会不舒服吗?”
    “没事,我扎得很松。”若是有心,不管扎没扎腰带,她有身孕的事都是瞒不住的。但这身衣裳不扎腰带看着有些不舒服。
    “我看着可以,那你就这么打扮吧。”
    所谓的花宴,名义上是赏花,其实不过是一群官夫人和官小姐们寻一个景好的地方,聚在一块儿说话,年长的说儿子、女儿,年少些的说夫君,年纪再轻的,就是在互相切磋琴棋书画等闺秀必备才艺的时候被人相看。为了能寻个好婆家,这其中一些个年轻女子也算是使尽浑身解数了。
    来赴花宴的年轻女子,那都正是好年华,加上好的家世为后盾,基本上都是不愁嫁的,区别大约是谁嫁的门第更高。她们这个年纪,攀比的,无非几样,首饰头面、胭脂水粉、衣裳绣鞋……至于琴棋书画,那都是看的天分,还有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容貌,即便容貌本是天生,但她们心里总是忍不住想要和人比较。
    季夫人和白夫人是亲姐妹,容貌本就相似,最大的区别,是季夫人比白夫人高上一些,旁人家都是女儿肖父,在白家和季家,女儿都是肖母的,大约是她们还在娘亲肚子里头的时候,就已然会分辨美丑了,知道随娘亲长,会长得更好看。
    钱家姑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摊开了手给孙家姑娘看,“你看,没东西吧,我脸上这种,可是我舅舅从番邦带回来的,抹上去之后看着特别自然,手抹还不会掉,不像你脸上用的,根本不用手摸,走几步就能掉下来了。”
    “你胡说,我这脸上的粉是在悦已坊买的,花的不是碎银子,是银票。一张就换这么一小盒,可贵了。”
    悦已坊是城中比较有名气的水粉铺子,里头的东西都不便宜,普通人反正是买不起的。一听孙姑娘这么说,大家都互相看了看,钱姑娘嘴上却不饶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随便乱说,明明是在街边的小铺子里头买的水粉,非打肿脸充胖子,说是悦己坊买的,要是被旁人听了去,信了你,可是要坏了悦己坊的生意的。”
    “我没说谎!不信你跟我回去,我拿盒子给你看。”
    “盒子?悦己坊的盒子那么好看,就算里头的胭脂水粉用完了,我也有好几个没扔掉呢,现在也装着水粉,不过并不是悦己坊的。”
    “行了,你们别吵了,帮我好好看看,那边那个是季家的吗?怎么一段日子不见,长高了这样多。天天没事儿干,就顾着吃饭了吧?”
    “哟,这周围怎么一股子酸气啊?周莹你最近很爱喝醋?”周莹一直自负貌美,觉得周遭谁谁都比不上她,但随着季家的三姐妹慢慢地从黑到白,从宽到高……她就隐隐地开始觉得她们是威胁了,她的容貌是基本已经到了顶了,没有再变好的空间了,她们呢,好像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比前一天看着更好看。
    “不跟你们说了,我自己过去确认。”
    有生以来,白夫人今天可能是笑得最多最高兴的,今天她听的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恭喜她们母女团圆,二是她女儿美得像天仙,和她年轻的时候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白夫人算是花宴的常客,一来是听了季夫人的话,出来散心,二来是某些官夫人的嘴巴有些不严实,能透出点儿消息,她反正是不知道什么消息重要,什么消息不重要的,反正她但凡有听到关于朝堂上头的一些消息,再小,她都是要和她夫君说的。因为这样,白夫人领着杨柳走到哪里,都能和人搭上话,杨柳呢,只觉得口干舌燥,叫人叫的,脸也笑得有些僵。总不好旁人夸你的时候,你板着个脸吧?
    “刚才那几个,都是出了名的嘴上没把门的。和她们说几句话,就等于和这里所有的人都说过话了。”
    杨柳万万没有想到,她们才刚寻了个人不多的地方准备坐下休息会儿,她娘亲就给她来了这么一句。原来之所以和她们聊得那么投机,完全是因为要让她们传话给别人听?
    “娘。”
    “走了这么久,你累了吧?快,坐下休息会儿。”
    “季如嫣?!”
    杨柳才刚坐下,正准备抚平衣摆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这么一声。但她没当回事,因为她虽然有两个名字,但没有一个是这个。
    白夫人却回过了头,因为如嫣是她外甥女的名字,白夫人还四处看了看,以为她姐今天反常了,不似早些回的姗姗来迟,而是提早了这样多。想来,也不是她的面子,而是宛清的。但左看右看,没看到她姐和外甥女儿的踪迹。
    周莹却已经大步地走到了她们身边,力气颇重地拍了一下杨柳的肩膀,“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理都不理我?”这一下,不但拍疼了杨柳,还吓了她一跳,毕竟在她的意识里头,在这花宴之中,除了她娘亲,她暂时没有其它熟到能对她‘动手动脚’的人。
    周莹拍人的动静不小,嗓门更大,白夫人也被吓得够呛,顿时有些恼怒起来,“你怎么回事?怎么下手这样没轻没重的?宛清,你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疼?”
    杨柳伸手揉了揉肩膀,疼确实是疼的,要是这一下拍在背上,她都觉得能被拍出血来,但转眼一看,是个面容稚嫩的小姑娘,“娘,没事的,她应该是认错人了。”
    “你……真不是季如嫣?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几天没见,就突然长成这样了。”
    “你是……周家二姑娘?”周莹板着脸的样子,白夫人见得不多,但她笑起来的模样,白夫人很是熟悉。
    “是,您是……?”
    “你要找的季如嫣,是我外甥女,这是她表姐。”
    “哦,白家的夫人,白伯母您好,我……我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知道自己闯了祸之后,周莹瞬间就跑得人影都不见了。白夫人摇了摇头,“现在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不稳重呢?”
    “可能年纪还小吧。”
    “小什么呀,明后年也能嫁人了。你真的没事?肚子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杨柳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那边,周莹跑得比兔子还快,回到一众‘小姐妹’身边的时候,她的气息那是极不稳的。
    “让你别过去别过去,你非要过去,又自讨没趣了吧?这回那季如嫣到底说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不,不……”周莹还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一直摆手。
    “怎么?不能说?咱们都是好姐妹,有什么话是不能敞开了说的?说吧,我们也许还能给你出点儿主意呢。”
    “季如嫣的表姐,白府的姑娘?嘶,这不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吗?”原来,周莹走开之后,她们也都四散开了,有的回了母亲身边,有的去打听中午能吃什么好吃的,有的则是随意逛逛,看看景儿,听听消息。至于比试,最近天冷,大家都不怎么爱动弹,那手都往袖子里头躲,有些夸张的,连袖笼都从箱底翻出来了。
    程家姑娘是从她娘那里听的消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藏不住话,她虽然被她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和旁人说起这事,但一转眼,就已经给大家报了信。肚子里头藏着话,那真是太憋得慌了。
    “那是季如嫣的表姐?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呀,就她那……狐狸米青一样的模样,她回来了,咱们几个姐姐的婚事,会不会有变啊?”
    “不会不会,这点你放心好了。我和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这一点上,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们嘴最严了,绝对不会往外传的。”自己家人,那可算不得外人。
    听到了程姑娘转述的话,周莹又一次笑了起来,这一回,是连眸中都带着笑的,“克夫啊?诶你们说,季如嫣的表姐克夫,她们姐妹会不会也克啊?你们说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啊?谁娶了她们,谁就得死,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这世上真正不怕死的,又有几个呢?你们怎么了?眼睛都进沙了?刚才那一阵风,还确实挺大,幸亏我是背对着的。”
    “姨母,今天我二妹和三妹都突然身体不适,我娘在家看顾她们,恐怕就不会过来了。这位……是表姐吧?我是如嫣,二哥没骗我,表姐你确实长得极好看。”
    “你也长得很漂亮。”
    “哎呀,咱们的娘是亲姐妹,咱们的长相又都随了她们,这是好看的,就好看一窝。”
    “如冰和如茵没事儿吧?生什么病了?”
    白夫人问起这个,季如嫣清了清嗓子,“姨母,我要是和您说了,您可别出卖她们。”
    “诶?”
    “装的,她们不想来,又没有更好的借口,只好装病了。不过我觉得,娘亲只怕不会那样傻,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你们这些孩子,病哪里能随便装呢?不知道长辈会担心的吗?”
    “哎呦,姨母,能别用和娘亲那么相似的脸说出这些教训人的话吗?您这样,就不可爱了。”
    “你啊!那边是怎么了?咱们听着好像有些吵呢?如嫣的,你刚才那边过来,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啊?没有啊。能有什么事儿啊,姨母您别多想。”不过就是她手痒,教训了一下某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片子罢了。他们家里的人,是她能在背后说长道短的吗?说着话呢,季如嫣低头看了杨柳一眼,“表姐,你真的有身孕了?怀着孩子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宛清有孕了?是你娘和你说的?”奇怪了,不是姐姐说的吗?先不和如嫣她们说这事的。
    “不是,刚才听她们在那边说的,说表姐夫他……表姐,你可千万别哭,那些说你坏话的,我都教训过她们了。”
    “这么快就传开了?”白夫人摇了摇头,她还以为,至少得到明天呢。
    周莹回家的时候,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发髻散乱、脸上一抹黑一抹红,像台上唱戏的,就连衣裳都破了、脏了好几处。
    周夫人看了大骇,“你,莹儿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花宴了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娘,季如嫣她欺人太甚,她揪住我的头发打我。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娘,您要替我做主。”
    “又是季如嫣?”周夫人的怒火一下子就下去了一大截,不是她不想为女儿出头,而是她的夫君、莹儿的爹不争气,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依旧还是季如嫣她爹的手下。“你又怎么惹她了?”
    “娘?”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她爹是你爹的上峰,这……”平时就算不巴结,“不能得罪的。”
    “那,那女儿这打就白挨了吗?”
    “娘看看,都伤在哪儿了?没事没事,不是很严重,你先说说,她为什么打你,总不能是平白无语的吧?”
    瞬间,周莹就没声了。
    “你又说她什么啦?你下回说她坏话之前,能不能先回头看看,确定她不在,你再开口说啊?”周夫人知道,想让女儿憋着不说,那是不大可能的,就只能让她避着季如嫣说,这样她既出了心中那口闷气,也不至于每回都被收拾。
    “我,我这回没说她。就说了这么一点点。”
    周夫人是真没想到,她女儿能这般能耐,把‘克夫’这样要命的名声,往人季家姐妹身上扣,简直……无法无天了。要她不是她亲生的,她都能觉得季如嫣只打她一顿,太便宜她了。
    “她除了打了你,还说什么了没有。”
    “说了,她太过分了。这事儿也不是我一个人在传,她却非不讲道理,说是……但凡外头有她们姐妹‘克夫’的名声传出去,以后见我一次,要收拾我一次。娘,不然……我先到外地去避一避吧?”
    周夫人一听,心里顿时也凉了半截了,这人的嘴啊,和人心一样难控制,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管不了别人在背后说些什么话啊!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能耐。
    “就是这儿了。好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姑母还认不认得出我来。”
    “怎么能认不出呢?您和姑奶奶长得不是一般地像。”
    “我可没有姑母那般好福气。”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姑爷……不是也调任京城了吗?”
    “姑父可比郑铎强多了,后院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算了,总不好多年未见,一见姑母的面,就跟她吐苦水。去叩门吧,我心里有数的。”
    周夫人这儿正为女儿得罪了季家的事儿而心烦意乱,那边就听门房来报,说是她侄女儿找来了。周夫人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除了外放的四弟一家不可能之外,这大哥二哥三弟,都是有可能的。不管是谁,这来的真不是时候。
    “你先回屋去梳洗一下吧。”现在这个模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烦。心烦之中,还不免带着些心疼,周莹身上穿着的这衣裳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今天这才是头一次穿。
    徐珍一手扶着腰,一手由王妈妈搀着,慢悠悠地往院子里头走。可能因为是在京城,这屋子倒是并不太大,但园内的一些设计还算讨巧。
    看到是徐珍,周夫人的面色舒展了一些,三个侄女儿之中,也就她长得最像她,比她十月怀胎的女儿都像。
    徐珍的肚子高高隆起,动作很是笨拙,周夫人倒也很有耐心,等着她到了她跟前。
    “姑母,珍儿给您请安了。”
    “行了,你这么大肚子,就别多礼了。你这是今年年头的时候才刚成的婚吧?动作倒是快,这么快就怀上了。当时你成亲的时候,姑母正巧有些事儿没能到场,你不会怪姑母吧?”
    “怎么会呢?合该是咱们小辈来看望长辈才是。”
    “你不是嫁在那个……怎么来了京城了呢?”
    “我夫君到京城述职,我就一块儿跟着来了。”
    “来京城述职?这么说,侄女婿还挺有本事的。”
    “还好吧。”
    周夫人正问起徐珍爹娘的情况的时候,周莹重新梳了发髻,换好衣裳出来了。“娘,这谁啊?”
    “你表姐徐珍,小的时候你们还一块儿玩过的,不记得了?”
    “哦,是那个表姐啊!表姐你也怀了身孕啦?表姐夫还安好吗?”
    “说什么呢!”周夫人觉得,周莹的这张嘴,真的能把她给气死。
    “我就是关心一下。表姐您可千万看好表姐夫。别让他……”
    “闭嘴!”
    周莹的话,太有歧义,徐珍有些误会了,还以为周莹是说她怀着身孕期间,郑铎会趁机沾上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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