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闹得很大,后来还惊动了都察院。虽然查无实据,但那名副都御使十分耿直,直接将叶明修判了不过。后来还是礼部尚书李士济惜才,拿着叶明修的卷子进宫去见了太子,才让叶明修危险地挺进了殿试。好在他殿试时发挥得十分出色,以才华征服众人,深得主持殿试的朱正熙的欣赏,最后一举夺魁。
    传胪这日,报喜的人陆续到京城各处传递喜报,沈雍听到喜讯却不怎么高兴。
    他本无意官场,但是既然晋王有意抬举,女儿也定要嫁高门,他也就接受了鸿胪寺少卿这个职位。可是眼下沈安序高中三甲,势必要入翰林,成为天子近臣了。
    沈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沈雍却独自返回书房。
    他依稀记得许多年前,最小的弟弟高中进士时,家中也是一片喜气。那时候他作为兄长,还听他畅谈过理想和抱负。可没过几年,弟弟便死于非命。
    没有人比沈雍更明白,失足落水,不过是一场无头公案的潦草结语。都察院那样的地方,握着多少大官的身家性命。他们家在朝中没有根基,弟弟一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而被迫害致死,最后只以意外结案。
    而如今儿子,眼看也要重蹈覆辙了。他以为科举人才济济,儿子没那么容易中举,才答应让他一试,好让他死心。没想到这臭小子素日里藏拙,直接给他拿了个探花回来。
    他厌恶官场,觉得那是个食人的地方,可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其中。
    第73章
    正在金殿传胪的沈安序本人对探花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他觉得自己至少是比榜眼优秀的, 只是略输给叶明修而已。叶明修在殿试时的表现出色, 用自己在民间的经历重新阐述很多政令的失当之处,深得太子殿下的赏识。
    沈安序一甲及第, 等于已经入了翰林。朝堂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的志向虽不在内阁,但入翰林院有机会得到几位阁老的教习, 于他日后而言, 也是大有裨益的。
    沈如锦和若澄都为家中出了个探花感到高兴,重赏了来报喜的人。
    沈如锦难得回家一趟,看见若澄,便拉着她在次间里的暖炕并排坐下来, 想好好说话。她月份还不大,原本身材纤细, 衣服宽松, 还看不出有孕。若澄见沈如锦的贴身丫鬟换了个人,便问道:“宁儿呢?”
    沈如锦让身后的丫鬟出去,叹了一声:“我有身子, 反应大, 没办法伺候公子,就给宁儿开了脸。她怎么说也是自小伺候我的, 比外人强些。公子见我大度, 原本也推辞。但男人这个年纪, 几月不近女人是不行的。他虽然收了宁儿,对我倒格外怜惜,多半睡在我房里。如今宁儿也是个妾室了,自然不能再跟在我身边伺候。”
    若澄见沈如锦对徐孟舟的称呼十分恭敬,不如朱翊深跟她之间一样随意。这才知道朱翊深对她真是宽容了。他除了在床上时会哄她叫他一些称谓,似乎那样更容易兴奋,平日倒不在意这些。只是姐姐怀孕正是辛苦的时候,姐夫怎么还有心思去宠幸别的女人呢?
    沈如锦看若澄不言语,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打击你。男人都是一样的,再喜欢你,永远有更新鲜更好的,不妨看开点。不过素云和碧云懂事,相貌又好,以后你有了身子,倒不用像我一样担心旁人趁虚而入。你大度点,还能为自己博得个好名声。”
    若澄默默地拿了手边案上的一碟酸梅递给沈如锦,沈如锦看她不愿意接这个话,另寻了个话头:“你如今一个人管着王府,还习惯么?”
    “我还在学。不过,赵嬷嬷和李怀恩都在帮我熟悉。”若澄老实说道,“看账本不难,只是账目太多,处理起来没有头绪。最近得心应手一些了。”
    沈如锦点了点头:“王爷可有信从前线来?”前几日,她收到徐孟舟的信,说鞑靼的兵力应当没有十万,打宁夏中卫只是个幌子,想分散朝廷的兵力,他们主要想集中火力攻打开平卫。李青山好像也快赶到宁夏中卫了。但她不敢随便说出来,怕扰乱若澄的心。
    若澄没有收到朱翊深的信。他人应该已经到了开平卫,但恐怕忙于战事,还没空给她写信。李怀恩虽然也会给她说前线的战事,但大多时候是报喜不报忧的。
    传胪过后,一甲三人插花披红,由鼓乐仪仗拥簇着出正阳门,骑马游街,各自回会馆和住所。每年这个时候,就是京中的盛事。年轻的女子簇拥在酒楼街头,羞涩打量英俊多才的状元郎,所到之处惊呼阵阵。他本就年轻,儒雅秀气,一马当先,几乎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可得知他早已是名草有主,不知碎了多少颗芳心。
    姚庆远在路边买了个烧饼给余氏,余氏嫌弃地接过,但现在他们日子拮据,也顾不得这些了。看到街边人头攒动,余氏随意忘了一眼,嘴还咬着烧饼,愣在那里。
    姚庆远问她:“怎么了?”
    “你快看看,那个人是谁?”余氏扯姚庆远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
    等他们走到街边,被人山人海挤在后面,丝毫前进不得。他们只看到几匹马经过,而马上的年轻进士,拱手向四周以礼。余氏抓着身边的一个大叔问道:“大叔,今科状元是谁啊?”
    那大叔没读过什么书,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像是绍兴府的,叫叶……叶什么来着?”
    旁边一个书生补道:“叶明修啊。他曾经在苏家族学教过书,是苏家的乘龙快婿呢。”
    余氏听到那个名字,如遭雷击,看向姚庆远。绍兴府叶明修,应当就是那个穷酸书生了。上一回他不是惨兮兮地落榜了?今次居然考了个状元?
    姚庆远当初就不同意余氏退婚。他知道叶明修有才,早晚得成大器的。偏偏余氏只顾着眼前的利益,生怕叶明修赖上他们家,还要再给他出上京的盘缠,所以早早地把婚给退了。
    余氏气得嘴唇发抖,有种自家养大的白菜被人拱了的感觉,也吃不下烧饼,一把塞给姚庆远,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去哪儿?”姚庆远追上去问道,“先吃个烧饼填填肚子吧。”
    “冯家那笔钱想必是讨不回来了,你在琉璃厂问铺子也有了个价格,现在还不去晋王府找你外甥女,还等到什么时候?真要等我们几个被客栈老板扫地出门,你才拉的下脸?那钱本来也是我们家的!”余氏没好气地说道,“今日你拦着我我也要去,不能再等了!”
    余氏觉得自己真是命苦,找了个老实的生意人嫁了,以为能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哪里知道自她嫁入姚家,光景却一年不如一年,日子过得越发捉襟见肘,跟她想的富贵生活相去甚远。好不容易给女儿寻了门亲事,想着等熬到叶明修中举,他们也就能扬眉吐气了。哪知道叶明修不争气,竟然落榜。那时消息传到余姚,她差点气晕过去!一怒之下就把亲事给退了。
    可她刚把亲事退了,人家转眼就中了状元。这老天爷莫非就专跟她作对不成!
    若澄从沈家回王府,路上因为碰到游街,无法前行。车夫便把马车停在街角,等游街的队伍过去。她也算过了一把眼福,虽然隔着太远,并没有看到二哥骑马的风姿,但街头盛况空前,一片花海,还有百姓热烈的欢呼声。
    寒窗苦读十年,等的不就是这个时刻?
    等马车到达王府,若澄扶着素云下来,正在说清明祭祖的事情,两个人在旁边大声叫她的名字。萧祐拦在若澄面前,不让她过去。若澄看清楚那两人,心想还是来了,对萧祐说道:“没关系,是我的舅舅和舅母。放他们过来吧。”
    姚庆远和余氏被带到她面前,姚庆远羞于启齿,只问了若澄好。余氏一把握住若澄的手,笑着说道:“若澄,我们来京中也不少时日了,一直没有机会再来看你。听说王爷领兵出征,已经走了一个月了?新婚夫妻独留你一人,真是怪可怜的。”
    余氏的手保养得很好,光滑细腻,但若澄不习惯被她碰触,僵硬地笑了笑,想把手收回来。
    余氏却转而看着晋王府的门面,自顾说道:“上回来,实在太仓促,也没和你好好说几句话。你应该不介意我们两个人来拜访吧?等了半日,口都有些渴了。”
    若澄终于找到机会将手收回来,对余氏说道:“请进去喝一杯茶吧。”说完,提起裙摆上了台阶。她的口气既不亲热,也不疏远,只透着几分客气。
    “好好好,还是若澄知道心疼我们。走,进去吧。”余氏拉着姚庆远,坦然自若地跟在若澄的身后,一起进了王府。
    姚家曾经生意做得很大,遍布江南,好的时候还有自家的船只,负责运送货物往来于运河上。余氏也不是没享过富贵的人,但她进了王府,才知道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还是在帝王家。连走廊拐角处随便摆放的花瓶,看着都像是前朝的古董。余氏看得瞠目结舌,想要伸手碰一碰,却被姚庆远拍了一下手。
    “别乱动!”姚庆远低声道。
    “你要吓死我!”余氏拍着胸口,瞪了他一眼。
    “那是五代的青瓷,碰坏了,怕是你赔不起。”姚庆远连大气都不敢出。余氏睁大双眼,又回头看了那花瓶一眼,心中暗叹,这王府果然是大手笔。
    这两人的动静都被素云和碧云看在眼里,碧云皱了皱眉,素云却冲她摇头,她才把话咽了回去。
    李怀恩听说若澄回来,拿着一份人情往来的礼单来北院找她,想请她定夺。朱翊深走时交代过李怀恩,大事尽可能让若澄自己做主,哪怕有不妥当的地方,他也只需从旁提点,不可代为决定。李怀恩知道王爷有意培养王妃在王府中的威信,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事无大小都要禀报过若澄再执行。
    他见到若澄,先行了礼,看见她身后跟着姚庆远和余氏,吃了一惊。心想这两人还是按耐不住,找上门来。
    若澄对李怀恩点头说道:“我这里有客人,你若有事,稍后再说。”
    李怀恩应是,有些不放心若澄独自面对姚庆远夫妇,跟着一起进了主屋。
    主屋的宽敞和装饰摆设的华丽,又让余氏开了眼。她坐在花梨木的椅子上,看到丫鬟端来官窑的瓷器,那茶香一闻就是上品。她也是过了好日子的人,只是如今家中不济,才沦落到这个地步。但早晚有一日,她会把失去的那些,重新再拿回来的。
    若澄喝了口茶,听余氏问她近况,一一回答,静等后话。
    余氏没话说了,咽了口口水才说道:“其实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请若澄你帮忙。”
    第74章
    余氏先看了姚庆远, 见姚庆远垂头不说话, 咬了咬嘴唇,笑着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在京中有些日子,想着找一份生计。你舅舅前几日终于在琉璃厂问到了一家铺子, 但需要不少银子。你看,能不能把当初姚家给你的那笔银子……”她故意在这里停住,觉得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 就看若澄怎么做。
    若澄不说话,碧云道:“当初王妃父母双亡, 姚家没有将王妃抱回去抚养, 自觉心中有愧,这才用给钱的形式弥补。这笔钱是姚家心甘情愿给我们王妃的,你还想着要回去?”
    余氏一听不乐意了:“主子说话,有你一个丫鬟插嘴的余地吗?”
    “你……”碧云想说你算哪门子的主子, 素云抢先说道:“是碧云不懂事。”然后就把碧云拉到一旁, 等着若澄处置。以前王妃小, 性子又软弱, 她们俩习惯性保护她。但现在不一样了。
    前几日赵嬷嬷问若澄怎么处置一个中饱私囊的管事,众人都觉得以王妃的性子定会从宽处理,没想到她却说:“如今王爷不在府中, 他们觉得我年纪小好欺负,就开始有这样的念头。若是这次放过, 其它人都会觉得我软弱可欺, 皆来效仿。到时候规矩岂不就乱了?给一个月的工钱, 逐出王府吧。再把这件事通报上下。”
    她说话的口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气势却分明不一样了,已经开始有几分王妃的架势。素云其实开心看到她这样的转变。
    她们从刚开始在这个王府里小心翼翼,一路走到今天,实在不易。
    余氏以为那两个丫鬟怕了她,有些得意洋洋,看若澄性子软,便继续说道:“你如今是晋王府的王妃,不愁吃穿,那些钱对于你来说也无用。但是对我们来说却等于是救命的钱。你表姐表兄至今还没嫁娶,人家看到我们家这样,也不乐意结亲。若澄,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若澄终于说话:“你们需要多少钱?”
    姚庆远抬头看了若澄一眼,余氏连忙说道:“三千两就够了。”
    “三千两?!姚家没有给王妃这么多钱!”李怀恩终于忍不住说出来。这个余氏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你怎么胡乱说?”姚庆远皱眉小声道。余氏不理他,她故意往高了说,主要想探探若澄的底线在哪里。这三千两说出来,满屋的人脸色都变了,只有若澄面不改色。看来这丫头家底可是厚得很。她也不觉得自己叫高了。
    若澄又转而问道:“不知舅舅看中了琉璃厂哪间铺子?”
    “有一户像刘的人家,经营十几年了,位置也不错。因为急着搬去外地,所以要转手铺子。我最近跟那家掌柜也熟稔了,他愿意把铺子给我,不过要不了三千两这么多……”姚庆远老实说道。
    余氏瞪圆双眼,却抢话道:“怎么要不了?店铺不用再重新收拾?我们不得在京中买一户住处?还有头几个月不赚钱,生计怎么办?”
    若澄在旁道:“我有个朋友刚好在琉璃厂那边开铺子,知道些情况。那一带最好的铺面,盘下店面所需的费用不会超过一千两。”她招手让素云过来,附耳交代了两声,素云去取了纸笔过来。若澄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吹干了墨迹,让素云拿过去给姚庆远。
    余氏一看到纸上的“借条”两个字,一下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们是要饭的?”
    若澄不急不慢地说道:“姚家给我多少钱,舅舅心里有数。何况这钱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我有处置的权力。我现在可以拿出一千两一百两借给你们,以作开店之用,期限为一年,同意的话押上名字,今日就可以把钱拿走。”
    她隐约知道姚家是怎么成为如今这个光景的。她原本是想把钱无偿给姚庆远的,但那么做会害了他。而且余氏觉得钱来得容易,以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索要,所以不能开这个头。
    余氏这才知道,若澄看起来年纪不大,主意却不小。她刚才说了半天,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而且早就想好了对策。余氏很想直接甩手离去,原本王府送她五百两她都不要,如今却要借一笔一千两的银子,岂不成了笑话?可一想到客栈中一双儿女,又狠不下心。他们在京中无依无靠,唯一认识的也只有若澄了。若撕破了脸,到时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尤其今日在街上遇到叶明修游街,余氏心里更是堵了一口气。若他得知姚家今日如此境地,还不知怎么笑他们呢。
    姚庆远却对若澄肯拿出一千一百两借他们,十分感激。他当然不会白拿她的钱,如此最好。这年头就算去钱庄借钱,也需要宅子铺子抵押,还要利子,否则谁肯借这么大笔钱给他们?一年时间,若是好好经营,也足够还上了。
    他连忙说道:“我这就押字。”
    “你还真借啊!”余氏抓着他的手道,“这笔钱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凭什么要我们还?”
    这回姚庆远没有听她的话,径自把名字写了上去。
    若澄收回字条,只看了一眼,就让素云去取了银票来。余氏拿了钱就想走,若澄却对姚庆远说道:“舅舅,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余氏狐疑地看了看姚庆远,若澄道:“素云,你带舅母去王府里走走吧。”
    素云上前,请余氏出去,余氏本来不肯,但看到对方人多势众,也不敢造次,气呼呼地走了。
    等她离开,若澄才对姚庆远说:“希望舅舅不要怪我。”
    姚庆远连忙摇头:“这笔钱本来就是你的。要不是如今真的是急需用钱,也不该拿的。你放心,一年之后肯定会还上的。”
    “我知道舅舅如今在京中没有住处。我的朋友刚好在琉璃厂附近买了一座小院子,院子倒是不大,但足够你们一家住了。若你不嫌弃,就去琉璃厂的纸笔铺子找一个叫陈玉林的书生。”若澄说完,告诉姚庆远一个地址,“你去找他,就说是我的意思,他就明白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的朋友呢?”姚庆远觉得过意不去。
    “没关系,他的院子买来养老的,暂时也用不上。你们在京中也可以省一笔开支。”若澄想了想,还是说道,“若澄有几句不该说的话要说,还请舅舅别介意。我知道舅母曾对你有恩,又为你生儿育女,所以你心中十分看重她。但她若无法在生意上助你,还是不应该让她过多插手。院子的事也别跟她说实情。若东西得来太容易,她也不会珍惜了。”
    姚庆远其实一直都知道余氏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材料,但心甘情愿地被她驱使,直到家里的祖业几乎被败光。近来他也开始反省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对妻子太过纵容,有意不让她再插手管生意上的事情。他若不立起来,这个家也会跟着完蛋的。
    “谢谢你的提醒,我晓得了。你的银子,我一定会尽快还上,不打扰了。”姚庆远起身拜了拜,主动退出主屋,若澄让碧云去送他。
    李怀恩在旁边听了全程,对若澄的处置十分满意,上前说道:“王妃近来处理事情,越发有模有样了。”
    “真的吗?刚才我的手心都是汗,就怕舅母跟我闹。呼,还好她没发飙。”若澄伸出双手给李怀恩看,自言自语地说道。
    李怀恩忍不住笑,人前那个镇定自若的王妃,原来只是强撑出来的,私底下还是有些孩子气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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