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拾掇齐整,领着几个丫鬟一路往大门去。
    她今日穿的是件玉色线扣绣缠枝芍药鹅黄纱裙,裙幅略阔,转过影壁,她低头理了一理。
    听见门外有车马喧嚷传来,举动一顿。
    她眼下要出门,要是来了什么客人,她倒有些难办。
    她一路这样想着,出了大门。
    她在与那辆马车相去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满面不解。
    这是一辆黑油齐头马车,车厢破旧,像是积年使下来的。
    来王府拜会的人怎会用这等马车,除非是来打秋风的。
    顾云容思量之下,觉着兴许只是个巧合。她转了步子,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但她尚未爬进车厢,就蓦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你意欲何往?”
    顾云容惊得险些掉下去。
    她发怔时,人已经走到了她身畔。
    桓澈一把箍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贴耳道:“穿得这般光鲜齐整,是要去见哪个?”
    顾云容静默,转头看去。
    日光刺眼,暑气升腾,但眼前男人一身冷色,眉目清隽,一望即觉清风拂面,连暑热激出的心头躁乱也被一息抚平。
    桓澈不等顾云容做出反应,已经打横将她抱起。
    轻轻巧巧,健步矫捷,怀中恍若无物。周遭一干家下人等皆自觉低头。
    顾云容被他抱入门内才回神。她扒着他的手臂看了眼门外自己的马车,抿唇片刻,终是放弃了出门的念头,乖乖窝回他怀里。
    桓澈一路穿堂绕廊,熟门熟路地将她抱到了大厅。
    他站在交椅前,犹豫片刻,才慢慢将顾云容放下。
    喝了一碗冰湃的酸梅汤,他才道:“那辆马车是我临时赁的。我入京之后,还在漱玉馆前遇见了几个亲王。”
    顾云容上下打量他,神容复杂,问他这些时日都去了何处。
    “一时半刻难以言尽,总之是去办正经事去了,没有勾搭旁的小妖精,”他俯身看她,“这许久未见,你这反应是否太过平静了?难道就不想我?”
    顾云容别过脸去:“说好了三个月的,你逾期了。”
    桓澈直起身:“那罚我晚来与你一道洗浴。”
    顾云容紧压嘴角。
    他问她今日原本是要去见谁。
    “我今日跟六嫂约好了下双陆象棋,还有几个亲王妃说也会去。不过现在就不去了,我使人跟她们说一声。”
    他看她低头胡乱摆弄着袖口,并不抬头看他,没有他预想中的欢欣雀跃,心下难免失落。
    但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拍拍她脸颊:“我入宫一趟,稍后便回。”
    贞元帝正在养德斋内小憩,迷蒙之中,忽听内侍报说衡王殿下求见,还以为是在梦里。
    及至听见幺儿熟悉的声音,惊坐起,猛转头。
    殿内摆着两个方斗形花梨木大冰釜,清凉怡人,但贞元帝眼下却因愤怒而郁热冲顶,热汗直涌。
    他盯着安静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冷笑道:“这阵子你把朕折腾得寝食难安,还满意么?”
    桓澈不语。
    贞元帝愠怒难平。
    他起先确实是不信他身死的,但后来始终不得他音信,又兼关心则乱,渐渐就开始胡思乱想,到后头越发觉得说不得他当真殒命了。
    但眼下见着他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连日来的诸般情绪瞬间平息,理智也复归原位。
    他这好儿子分明就是在作弄他,这是在给他颜色看,逼他出手。
    贞元帝越想越气,上前一把攥住儿子的衣襟:“你认为你这样使苦肉计,不,连苦肉计都不算,你只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你觉得如此便能让朕下定决心扶立你了么?”
    桓澈神色不变:“父皇好似误会了,儿子绝无此意。儿子方才已说,儿子只是逃出生天之后,不便回归,这便在外面多盘桓了些时日——父皇难道希望儿子葬身火海?”
    贞元帝冷冷一笑:“那你倒说说,你脱身之后究竟是为着什么缘由,才在外飘荡这许久的?”
    将近申正时,桓澈才出得宫门。
    他这两三月间奔波不休,方才又与父亲周旋一番,乏倦已极,靠在红锦靠背上,就生出了朦胧困意。
    他跟他父皇说,他那晚逃出去之后,怕下毒手那人还有后招,便没有回去。他当时受了伤,暂且找了个庄户人家栖身。
    后来伤愈,他发现些赋税征收与征兵募兵的猫腻,便没有即刻回去,在民间辗转私访近两月。
    他父亲听他陈说时,始终满面阴寒,到得后头,已是面沉如水。
    他父亲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而且疑大于信。
    但他的目的本也不是让他父亲信他。不论他说的究竟是否事实,有一点他父亲是清楚的。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气来源于他父亲长期的不作为与习惯性的驱使。但他不能提,一字都不能提,只能用迂回的法子让他父亲自己去猜。
    他父亲先前可能被他扰乱得头脑不清,现在他回来,他气愤,但也只是暂时的,他很快就能理清事情前后。
    然后再度召见他。
    桓澈觉醒回府之后,顾云容还穿着那身鹅黄纱裙。她约莫是等得乏了,歪在榻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个巴掌大的锦盒。
    他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捏住锦盒一端预备抽出看个究竟,却不料她竟握得颇紧,他稍一用力,她又侧脸转身,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甚。
    他凑到她耳畔,低声问锦盒里装的什么,她噘嘴含混道:“不是给你的。”
    “那是给谁的?”
    “一块给男人佩的玉佩,你戴不合适。也别问我是给哪个男人买的……”
    桓澈一顿。
    给男人买的?他戴不合适?
    他倏地将锦盒抽出,打开一看,果见里面躺着一枚油亮温润的和田白玉佩,玉佩双面镂空,两面均雕猛兽狻猊,精雕细琢,触手生温。
    玉佩下缀的靛蓝流苏绦子是用丝绳一点点编出的平安结,深沉的冷色正与玉石相得益彰,温厚润泽之中见内敛。
    那平安结显然并非玉佩上原就缀着的,他自己也去过玉器店,知道内中的玉佩至多只会配上用以悬挂的线绳,底下若要绦子,需要另配。
    他看了眼顾云容。
    顾云容仍未醒来。双手一抓却抓了个空,这才猛然惊觉手里的东西没了,倏然睁眼。
    正对上他莫测的目光。
    她初醒,迷糊了好一会儿,目光下移,定在他手里的锦盒上。
    “听说这是你给某个男人买的,还不许我问是哪个男人,”他将玉佩悬在她面前晃了晃,“下面的流苏是否还是你亲手编的?”
    顾云容愣愣点头。
    他弯腰低头,与她鼻尖相抵:“你跟我说说是送给哪个的,我帮你送好不好?”
    顾云容恍然想起,她方才好像梦见表姐林姣了。
    “不好,”她忽而绷起脸,一把夺过玉佩,“这是我送给我男人的,他不知何时才能回。他出门的这些日子,我想他的时候就去做这些针黹活计,已经编了不下十条流苏了。”
    她微垂着头,衣衫领口内露出一段细瓷一般的柔润脖颈,他觉得那一片凝脂玉肌一定比方才那块美玉手感更佳。
    分明已是日落暑散时,他却忽觉浑身燥热。口中干渴。
    “不过你可以帮我看看,这块玉佩配哪一条流苏更合适,”顾云容起身拍拍他,“等着。”
    不一时,她折返,打开个红木匣子给他看。
    里面齐齐整整排陈十数条式样颜色各异的绦子,随意挑拣出一条,都是精工细致。
    桓澈缄默片时,遽然抽掉她手中的木匣,放她在榻。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凑得极近,眼中有火苗窜动:“是我不好,回来晚了,晚来我便把自己水煮了给你吃。”
    他甫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嗓音已是嘶哑。
    顾云容起先闷声不语,发觉他一只热烫的手抚上她脸颊,一把按住他的手:“说,这阵子去了哪里?”
    他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气息越发凌乱,声音已喑哑不成调:“去了好些地方,但无论去哪里,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夏日衣衫单薄,两人抱在一处,热汗冒了一层又一层。顾云容心里乱糟糟的,有些晃神。
    她此刻被他搂在怀里亲吻,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回来了。
    她气得在他背上捶了几下。
    她这阵子每日扳指数日子,可总也不见他回来。她面上每日或在府内看看书修修花,或出去跟人抹牌闲谈,但其实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她总是不想让自己回到前世的那种心态,不想再让自己的心绪时时被他牵拉,但她现在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感情是不可控的。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看到什么都能拐弯抹角想到他身上。她以为自己一人在府内晃荡会很自在,其实她感受到的多是落寞。
    她知道他有正事在身,但相隔这许多时日才看到他归来,她心里还是有些委屈。
    不可理喻,但无法避免。
    她被他紧贴吮咬得双唇微微发疼,还没来得及扯住他,又被他含住耳珠。她一瞬失声,面色涨红。
    他发觉她的异样,举动更缓,又侧头温柔吻住她轻张的双唇。
    顾云容满头冒汗,双颊滚烫,仿佛置身火上炙烤。
    她恍然间想起了难受的洞房夜。
    头一回疼得她恨不能咬死他。若她当时有力气,八成早将他一脚踢下去了。后来好容易成了,她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了,谁想到才缓了一缓,他就又压了上来。
    她到后来神智已经不甚清明,一头睡去。最后他是如何给她擦洗的,她都不记得。甚至下人进来收拾了一通,她也全不知晓。
    她醒来就发现战况惨烈。就这样一直难受了三四天,她才敢让他再碰她,但同房时也还是不适。
    算下来,两人磨合期不短,后面才好起来。
    顾云容抿唇。她听说初夜的疼痛程度与个人体质也有关,但她觉得她疼成那样,跟他自身硬件条件也有极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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