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人可不就是那姓蔡的一家子,还能有谁?那家子早被咱们收买了,没胆子出去胡言。”
    沈碧梧忽道:“母亲可觉着,那蔡姓一家今日面圣时,惶恐过甚?即便是衡王曾威胁过他们,也蹊跷。关于衡王,咱们早打了招呼,他们何至于怕成那般,抖抖索索的,半日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陈氏不以为意:“平头小民,见了天子焉有不怕之理。”俄而一惊,“姐儿是说……”
    “正是,女儿怀疑另有咱们不知的证人,亦或,权盛势汹的人物去找过他们。”
    沈碧梧攥起手:“母亲回去后,要让祖父好生查查。等风声过去,最好斩草除根。”
    若非预备兵行险着,她也不会留着那家人的性命。
    桓澈回王府打选衣冠,备车去了永康侯府。
    永康侯郦文林是他外祖,早年跻身殿阁大学士,现今在六部挂个闲曹。
    郦文林瞧见自己这个外孙,屏退左右,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问他所为何事。
    “外公这话倒似我寻常不登门一样。”桓澈施礼寒暄一回,正了辞色。
    “外公可否联系门生故旧,一齐弹劾杨遂之子杨炎?”
    郦文林现下虽是个闲散人,但因学问渊深,门生众多,在朝文官之中,或曾拜他门下,或曾蒙他指点,凡半数不止。
    郦文林眉毛竖起:“你小子不好生筹谋娶媳妇的事,又打的甚主意?”
    桓澈将顾、沈两家之事说了,末了道:“杨遂而今已失了圣眷,父皇不会再保他,只要弹劾得当,杨炎必定下狱。杨炎出事,沈章左右为难,但已不会援手,杨遂必恼。杨遂手里握着沈章的不少把柄,我揣度着,兴许包括沈家爵位来路不明这个死穴。”
    郦文林想起沈章这么多年来皆趋附杨遂,即便沈家后来隆恩日盛,沈章也从不曾在杨遂面前摆未来后族当家人的架子,恍然明悟。
    若是沈家这一条软肋捏在杨遂手里,这便都能说通了。
    只是沈家的这个秘密未免令人骇怪。
    桓澈当即挥笔罗列十条罪状作为范式,再三叮咛除此之外,旁的切莫参劾,否则适得其反。
    郦文林一一看过,不由来回端量了外孙几眼。
    他犹记得先前他曾问过阿澈,为何这二三十年来,满朝清流前赴后继,披肝胆之诚,书泣血之言,却总也不能撼动杨遂这佞臣。
    阿澈只说了八个字,所言不当,时候未到。
    想想往昔那些直臣是如何弹劾杨遂的,再看看阿澈写的这份奏疏稿本,郦文林竟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喟叹。
    上位者果真更懂上位者。
    而眼前这个少年,早在多年前就已勘破了他父皇的心思。
    桓澈打从郦文林书房出来后,迎面撞见了表妹陶馥。
    陶馥是他姨母小郦氏的幺女,也是兴安伯陶家的掌珠。
    桓澈望见通身珠翠绮罗的陶馥,禁不住想,假若不是沈丰当年所为,顾云容也当是这般,生在锦绣堆里,被娇养着长大,
    陶馥近前施礼时,见表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透出些若有所思的意味,低首垂目,细声说道:“今日来外公府上探看,竟可巧遇见表哥。”
    她正要顺口问问表兄前来所为何事,就听他淡声道:“那表妹自便。只外公而今有事在身,表妹莫扰。”言毕拂袖而去。
    陶馥僵了一瞬,又轻轻舒气。
    表兄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但撇去身份不论,他那等神貌气度之人,做出这些就令人心觉这是理该的。
    横竖他对谁都这样。
    陶馥思及表兄硬生生又将选妃之事往后推了一年有余,揣测应是拖不了多久了,总不能年及就藩还不成婚。
    说不得今年年末就会颁下遴选王妃的旨意。
    他对他母亲贤妃娘娘感情那样深挚,娘娘从前也时常召她入宫,她总是比旁人多出些优势的。
    顾云容晚来见到桓澈时,看他面色如常,禁不住问他可是布置万全了。
    “算是。”他俯首,随手拈起她跟前碟子里的一块果酱蒸酥,尝了几口,直道太甜,将一整碟都顺了去。
    顾云容见他抢她吃食竟还挑嘴,没好气道:“太甜了你还吃,还我!”
    “就是因着太甜才不能让你吃,你不总说晚间吃甜口多了会长胖,我帮你克化一些。”
    顾云容想想今日之事便沮丧不已,也没心思跟他杠。
    找好的证人当堂翻供,又兼沈章含泪叙起沈家历代辅弼之功,若非桓澈极力斡旋,皇帝是否会治他们欺君之罪都难说。
    后头出来,沈碧梧还拉着她的手,笑说他们怕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及时醒悟便是,沈家这边不会记怪他们。
    这是含蓄的威胁,暗示他们就此罢手。
    桓澈后来与她说,沈家人应当是事先做好了筹备,只这招之险,实在出人意表。
    沈家人居然在寻见当年证人之后不曾即刻灭口,而是以此向他发难。
    沈家人应是在他跟顾家频繁往来后寻见当年证人的。待他在皇帝面前挑起当年之事,沈家人再倒打一耙。沈章今日在御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此举不过意在毁掉太子助力而已,久有存心,其心可诛。
    他至多再留京一年多便要就藩,在此之前做出构陷太子妻族之事,揣了怎样的异心,无需赘言。
    而皇帝见了她容貌,大约还会再给桓澈加一条故作清名、实则重色的名头。
    这便是沈家的目的。
    只是桓澈应变极快,兼且那翻供的证人表现得实有些可疑,皇帝才将此事暂且压下。
    顾云容心里焦躁,又怕沈家人趁着这间隙再做点什么。
    “不必忧心,此路不通,还有旁的。何况,通不通还未可知。”
    桓澈宽慰她一番,话头便转到了端午出游之事上面。
    “我端午那日要跟爹娘兄长他们一起出去,”顾云容看他神色不豫,不明所以,“你端午那日难道不入宫伴驾?”
    “我可早些出来。”
    他极力撺掇她端午时想法子与他一道出来,顾云容忽道:“你是打算给我来一段无人驾舟?”
    第三十九章
    南北节俗殊异,但在五月五的习尚上头,相去不远。
    顾云容最终并未答应跟桓澈一道出来。此前徐氏早与她说了端午要出来,她不好推却。
    桓澈那晚离开时仿似有些不豫。
    五月五这日,顾云容随徐氏等人出城观龙舟竞渡。
    在河畔柳堤上,顾云容掠视周遭喧嚷人丛,揣着心事,并不能体会到多少热闹氛围。
    不一时,方便回来的秋棠轻轻拉她衣袖:“姑娘,那边有卖吴山酥油饼跟猫耳朵的。”
    顾云容循秋棠所指望去,但见远处茶寮旁支着个小摊子,食客络绎不绝。
    顾云容忖着在此站着也是站着,遂与秋棠一道过去买吃食。
    吴山酥油饼跟猫耳朵都是顾云容从前在吴地常吃的,尤其吴山酥油饼,在吴地素有盛名。此种吃食是以油面迭酥,层酥叠起,色泽金黄,上尖下圆,酥脆而不碎,甜香而不腻,有“吴山第一饼”之称。
    顾云容许久未吃,买了些许尝尝味道。然而她结账时与摊主起了争执,秋棠正要去将徐氏等人叫来,旁侧忽来一人,拍下一枚雪亮的银锭,让摊主霎时闭了嘴。
    “今日当真是巧遇,”那人朝顾云容笑,“不如我请你吃茶?”
    顾云容听见这把嗓音,顿了一顿,凝眸望去,见宗承仍是浴佛节那日的打扮。
    她而今心绪不济,兼且上回的经历让她觉着宗承并非她所想那般,倒也未再惊惧,只摇头推拒。
    “有关那件事的,也不想听?”
    顾云容端视他,俄而,点头道:“我去跟母亲他们说一声。”
    宗承坐在茶寮中等了少刻,待折返的顾云容拉了缩手缩脚的秋棠一道坐到他对面,目光在桌上饭菜茶果上转掠,问她可还想点些什么。
    顾云容道了不必麻烦,让他有话直言便是。
    宗承适才也买了几个吴山酥油饼,尝了一尝,赞不绝口:“滋味确实不错,怪不得你爱吃。我旅居海外多年,东南西北,吃了个遍,还是觉着故国的东西最香甜。”
    “其实那件事,你不必担忧,衡王虽则年纪尚轻,但对付一个沈家是绰绰有余的,况且,”他语声微顿,“还有我。我说会帮你办事,就一定办成。”
    他大略说了他将沈亨掠来之事,让她且耐心等着,至迟两月,沈家便支撑不住了。
    顾云容垂眸缄默,半晌,道:“不论如何,多谢。”
    “一笔交易而已。再就是,你浴佛节那日问我的关于鄙族祖上与你曾祖的问题,不好答。”
    宗承从腰间茄袋内取出一个霁蓝瓷罐,轻放到顾云容面前:“这里面是味噌酱,倭国的特色调味,可泡味噌汤,也可做汤渍饭。这种酱放上几年都不会腐坏,偶尔会做军粮,但那是十分奢侈的事。味噌酱金贵,倭国寻常百姓吃不上,他们多食杂炊。”
    “倭国也过端午。隋唐那时节,端午节便传入了倭国。但如今的倭国人过端午,节俗略有不同。‘菖蒲’在倭语中发音与‘尚武’相近,所以这日成了武士的节日。五月五这日,倭国的幕府将军与各地大名会举行盛大庆典,包括相扑、竞马,以此互斗实力……”
    他看顾云容起身作辞,话锋一转:“你是如何知晓‘一期一会’含义的?”
    顾云容回眸:“我自己查的。倭国茶道除讲究敬寂清和之外,还讲究一期一会。字面义是,一生只见一次。”
    “那引申义呢?”
    顾云容看着宗承手里剩下的半个酥油饼,道:“譬如你现在吃下一口饼,此生便不会再有相同的第二口。而现在陪你吃饼的人,兴许这辈子也遇不到第二次。”
    “人生无常,顺其自然,珍视机缘。而你之言,当取无常随缘之意。”
    宗承赞赏点头:“正是。倭国人讲究‘今年的樱花只有今年有’,我觉着极有道理。同样的,今年的端午只有今年有,你这般闷闷,岂非辜负大好时光?”
    顾云容颇为意外,他绕了一圈,竟是在开导她。
    今日宫中人多,桓澈寻了个由头便匆匆出宫,一路出城。
    他一早打探好了顾云容的去向,然而寻见徐氏等人,却不见她踪影,听闻她去会一个手帕交,辞别徐氏,四下去寻。
    待到言语支吾的握雾带他找过去,他一眼就瞧见顾云容正立在一个陌生男子对面,将她面前一个霁蓝瓷罐推到对方跟前,似是在轻声称谢。
    他忍了几忍,终是按捺不住,上得前去,扬声唤她。
    顾云容转头看到是他,与宗承辞别,出得茶寮,问他何事。
    桓澈望她须臾,又瞥了眼那男子:“他是宗承吧?你不跟我出来,倒有工夫与宗承喝茶?”
    顾云容见周遭不断有路人往这边看,移步旁侧:“我是凑巧遇见他的。话说回来,我究竟是与他有约还是半途遇见,你应当心里有数。你是聪明人,何必与我做这种无谓的争执。”
    桓澈凝睇她:“那日在龙山渡,你当真是因着同情宗母才红了眼睛的?”
    顾云容已快要忘记那件事,经他一说才想起。但她总不能与他说她是因着想起了前世的诸般才会那样,便只道:“不然呢?你觉着应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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