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正转着这个念头上马车,就听桓澈在身后继续道:“不过那婢女的声音我觉得着实难听,你叫得一定比她好听。”
    顾云容正爬到一半,听见这话便是一抖,吓得脚一滑就要摔下去。桓澈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接住她,稳稳将她扶上了车。
    顾云容回头惊恐望他,这人何时学会说荤话了?
    桓澈吩咐车夫起驾,转回头就看向顾云容:“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这种人,你还要嫁?”
    顾云容看他少顷,问他可是给梁峻下了药了,不然哪来这么多的巧合。
    “我承认我是做了些手脚,但你仔细回想梁峻的话,他跟那个叫玉露的婢女不是第一回 了,我总不可能操控他说什么话。我一早就查到,他房里收用了丫头,只是为了娶你,他这些时日收敛了些,有房里人的事也捂得严严实实的,故此徐夫人不知。你嫁过去,他新鲜一阵子,又会去偷腥。不过他这种风流文人,只会认为此乃靡艳韵事。”
    “亦且梁峻此人,中举之后就开始翘尾巴,将来即便春闱不第,怕也要纳几房小妾,摆摆他举人老爷的谱。你愿意为他管着乌烟瘴气的后宅?”
    顾云容蹙起眉。她原以为梁峻是个洁身自好的谦谦君子,却没想到竟是这等人。
    桓澈见顾云容面上既无失望也无恼怒,知她对梁峻并无情意,心下一松,就将话头转到了他二人身上:“眼下姑且不回徐家,咱们寻个地方好好说说话。”
    顾云容冷声道:“殿下当初不是硬气得很么?不是说我不去寻你,你就绝不来找我么?这大半年殿下一去无音,我还道殿下已经觅得娇妻了。”
    桓澈微微垂眸:“当初一时冲动,其实我……我早就后悔了。”
    他最开始也是因着自己撂下的这番话而不肯迈步,但后来实是熬不住了。
    他将顾云容送他的那枚枫叶妥帖地装进了一个小匣子里,又将匣子装入茄袋里随身携带。这大半年里,他夜里只有抱着那个匣子才能勉强入梦。
    但就连梦里也是她。
    无论醒着睡着,脑海里全是她。
    他早在几月之前就想来找她了,但又担心自己尚未学成,即便回来寻她,也是跟从前一样不欢而散。
    所以他耐着性子又在京中待了些时日。这期间,他一直令手下盯着顾云容这边,以防她跟旁人定亲。
    其实他现在也不算学成,但听闻她这头似有定亲之意,他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六哥笑说没准儿躬行出真知,多试试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彳亍于夜色弥散的秋日林峦,顾云容听着桓澈细数他对她的思念,倏然止步:“殿下说这些是何意?让我现在跟殿下赴京?”
    “不是,”桓澈低了一下头,声音有些艰涩,“我是要跟你……跟你致歉的。先前是我不对,我过于急躁,我只想着快些将你娶回去,没考虑到你的想法,我……我错了。赴京之事不急,你何时想通了,把你这边的事处置好了,再与我说,我再为你安排入京事宜。”
    顾云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凝滞了许久。
    在她的记忆里,他从没低过头。
    他虽不是顾盼自雄之人,但似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有自己的骄傲与执拗,有时纵然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服软,因为他的骄傲令他开不了口。
    她从前曾想过,若他哪一日跟谁低头软声认错,除却玩机谋耍心机之外,就只有一种情况了,那就是他太在乎那个人,在乎到害怕失去的恐惧战胜了固执的骄傲。
    自今生遇见他至今,这是他说过的最令她动容的一席话。
    桓澈见顾云容只是盯着他看,并不开言,一时倒不知她是何想法。抬了抬手,也不敢贸然去牵她抱她,方才是情景所致,如今两人还冷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他想她想得几要疯掉。刚才在梁家听活春宫时,她近在他身前,他鼻端全是她身上久违的体香,他煎熬得很,出来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竟有些沙哑。
    顾云容沉默迂久,哂笑道:“我承认我有些感动,但这份感动并不能完全消弭我对你的定见以及我的怒气。亦且,我不知你是一时情难自禁才来服软,还是当真性情有所转变,你懂么?”
    桓澈接口道:“你可以往后看看。”
    “即便我刻意刁难,你也没有怨言?”顾云容故意道。
    桓澈神色愈坚:“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终有一日,你会答应嫁我。”
    顾云容心中惊叹,上辈子打死她也不相信他会有这种态度。那会儿都是她整日围着他转。
    风水轮流转,说不暗爽是假的。
    回到马车上,顾云容跟他说了她去寻宗母的事,随即问他觉得宗承那话是否可信。
    桓澈低头慢慢削苹果:“届时我命人往钱塘县跑一趟,你就不必奔波了。”旋即把削好并切成块的苹果端到她面前,又递与她一根银签子。
    顾云容又是一愣。
    这般体贴,简直感天动地。
    她伸手接签子时,他却忽然避了一下:“明日记得跟徐夫人说,跟梁家那亲不做了。”言罢才把签子送到她手里。
    翌日,顾云容与徐氏说了梁峻跟丫鬟厮混的事,徐氏起先不信,后来将何氏叫来再三追问,何氏顶不住便承认了,但也没觉着儿子这是多大的错,收用个把丫头何其稀松平常。
    徐氏瞧见何氏的态度,越发光火。自家囡囡连亲都还没跟他家定,梁峻就敢胡来,何氏又这样纵着儿子,自家囡囡要是真嫁过去,还指不定怎么受气。
    于是徐氏跟何氏争持一回,做亲之事就此罢休。
    顾云容由着这件事,想到了一种说法,嫁人还是应该嫁个长得好看的,不要认为其貌不扬之人就能老实本分,这种人反而更容易偷腥。
    虽然梁峻不丑,但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只是那个长得好看的还需要磨些时日。不过他回来之后就好似全然换了路数,她忍不住想,他这段日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昨晚既荤话之后,临下马车时,他还连道许久不见,她又变美了。
    吓得她差点又摔下去。
    真是长进了,都会说好话哄她了。
    桓澈好似有事在身,并未在歙县多作停留,听闻顾家彻底休了与梁家做亲的心思,又暗中来看了顾云容几回,就暂且离开了徽州。
    进入九月后,顾云容就开始了焦急的等待。九月二十五这日,终于等到了前来复命的拏云。
    “这是在钱塘县那座城隍庙内发现的,属下照着姑娘的吩咐,不早不晚,赶着九月半到的那里,”拏云将一个斑驳陈旧的退光描金木函搁到桌上,“姑娘过目。”
    顾云容很有些激动,若她拿到后半段故事跟证物,就可以拨乱反正了。
    她得为自己前世今生所受的那些罪讨个说法。本属于她跟顾家的东西,她也要一样不少地讨回来。
    她颇有仪式感地端详了木函一番,然后郑而重之地取下木函上钩挂的钥匙,小心谨慎地去开锁。
    “咔哒”一声响,铜锁弹开。
    她缓缓掀开盖子,一低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信封。
    她拿起拆开,迅速浏览。
    拏云见顾云容面上神色变得有些怪异,斟酌一番,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第三十三章
    顾云容微微摇头,跟着又去木函里查看。
    信封下面垫着一块红绸布,底下似乎还有东西。
    她略一踟蹰,将红布掀开来。
    下面是一团干草。她伸手倒腾一下,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倏而转头:“可是殿下让你把里面的东西调包了?”
    拏云躬身道:“不曾,姑娘多虑了。”
    顾云容又看了一眼手中信件。
    信上说若她明年入京,可去通州找一户蔡姓人家,信末附有那户人家的住址。
    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顾云容深深怀疑桓澈经手了这个木函,并且把里头的东西调换了。
    先不论信是否宗承所书,光是下面一团干草就很值得怀疑。
    宗承没事往木函里塞一团干草作甚,她觉得至少下面这一层的东西应当是被桓澈做了手脚。
    顾云容又审了拏云半日,见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他桓澈何时回来。
    拏云似早有准备,答得十分顺畅:“殿下说但凡您想见他,他就即刻赶来,随叫随到。”
    顾云容不免惊奇,桓澈这次回来,果真是不同了。
    杭州府海宁县的县衙后堂内,桓澈坐在一张楠木玫瑰椅中,慢条斯理喝茶。
    一旁的梅花几上搁着一个香囊大小的葫芦样潞绸布袋,袋口张着,露出内里一点娇粉。
    他瞧了一眼滴漏,放下手中黄地青花的三才碗,将那潞绸袋子束好收起,落落起身。
    水乡泽国之地,桥多渡多,一路行来,秋水涓涓,满目潋滟。
    桓澈所乘乌艚船在一废津泊下。
    秋日已深,四野荒烟衰草,枯木寒鸦,俯仰之间,皆疏林淡日,寒霜冻云。
    桓澈自舱内步出时,举目望去,迎面就对上了一道沉如千钧的目光。
    他一径上前,取出那个潞绸袋子,手上一松:“听闻日本国樱花繁盛,但莫忘了,国朝亦不乏樱花胜地,两浙便有望不尽的樱花林。尔赠樱花,意在何处?”
    他念起这个便难免心下不豫。钱塘县城隍庙里那个木函里的物件,确被他调了包。
    那木函里除却那封信而外,还有这个潞绸袋子,袋子内里盛装一捧风干的樱花,朵朵齐整,花色尚新。他遂愤而换作一团干草。
    布袋堕地,落土无声。
    宗承不以为意,捡了袋子拍掉浮灰,纳入袖中:“南橘北枳,国朝与倭国之樱花略有不同,这樱花是我在奈良所撷,她未见过倭国的樱花,我便制干了顺道与她。”
    桓澈目光森然:“你当知晓自家身份,休兴妄念。”
    宗承并不接话,只乜他道:“殿下此番来,便是来警告我莫与你抢女人的?”
    桓澈道:“你我交易已两讫,你若肯考量我的提议,或能再成一笔。”
    先前宗承被劫,实则是他有意放水之果。
    宗承根本不能赴京。擒拿倭王之功过高,功成之后他会因威望炽盛成为众矢之的,不仅诸王越发会将他当做拔之后快的肉中刺,连父皇也会对他猜忌愈甚。
    擒拿倭王这桩事虽原本是父皇的意思,但不成是不堪重任,成了是木秀于林,故而实则是个烫手山芋。
    他看出宗承那日在龙山渡束手就擒不过是个权宜之计,为的就是带走孔氏——在宗承投诚之前,朝廷这边势必会对孔氏严密监押,宗承得手的机会渺茫。而若是宗承送上门来,宗母也便失了价值,宗承便有机可趁。
    宗承入牢后,他遣人越发严密地看押宗母,堵了宗承的路。随后他跟宗承做了一笔交易,他可放宗承遁逃,但要求是宗承必须想法子拖住倭国幕府将军与一众大名,令倭寇消停一年。倘若背约,宗母苦矣。
    宗承当时不假思索应承下来。此后也确乎践诺,今年沿海各省海不扬波,给了于思贤募兵、练兵的喘息之机。
    其实他放走宗承还有一桩缘由。宗承入京后恐因朝堂权斗而殒命,但眼下宗承不能死。可他不便为倭王讨情,只能在半途任其兔脱。
    只是思及那一袋子樱花,他又想一刀砍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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