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他,还不大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在最终发现赢了自己父亲三目半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像是第一次完整地弹奏出《广陵止息》时一样,他为自己击败了自己从小视若神明的父亲而欣喜若狂。
    而顾承谦,却从他的身上看见了辉煌的幻影。
    这样的一个人,注定不会平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顾觉非沉迷于那种胜利的感觉,不断找他对弈,一开始只是偶尔赢,到了后来便是大获全胜。
    但这时的他已经对人的情绪有了很微妙的感知。
    渐渐地他不再找父亲下棋了,转而谈论诗文,谈论天下间其他的大事,也不会再为自己所达成的任何新的成绩而露出过度的喜悦。
    他飞速地成长。
    用一种凡夫俗子无法企及的速度,也用一种让他这个身为父亲的宰臣望尘莫及的速度。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觉得自己慢慢变得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一切一切的争端与崩裂,都始于当年的薛况……
    “太师大人?”
    略带着一点关切与忧心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顾承谦回过神来,叹着气笑了笑,道:“老了,总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这话陆锦惜不大敢接。
    人的衰老是岁月无情的明证,是每个人都将面临和面对的事情,但在老人的面前提起这些,总是过于残忍的。
    她听着外面那些声音,只悄然转过了话题:“外面这样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话说着,倒真念起这茬儿来。
    陆锦惜往棋盘上落了一子,便转身向门口侍立的风铃喊了一声,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风铃也正奇怪呢,应了声就要往门外去。
    只是还没等她走出屋檐,前面走廊上已经奔来了一道满面惊惧之色的身影,正是才从外面回来的万保常。
    他额头上是秘密的冷汗,因为过度的震惊和恐惧,长满了皱纹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涨红,双目更是闪烁不定。
    人一径自风铃身边过去,就进了屋。
    “老爷,老爷,出大事——”
    可话音才落到一半,嗓子里莫名一堵,又忽然没了声音。
    他手中捧着那才从外面接到的檄文,一双上了年纪的手都在颤抖,这一时间竟觉得实在不想将这消息告知顾承谦。
    万保常陪在顾承谦身边太久了,对他与顾觉非之间的矛盾一清二楚。
    对大公子而言,这或许是能让他冤屈尽洗的一条好消息;可对老太师而言,无疑对他过往种种笃定判断的一记重击。
    甚至……
    其中的牵扯可能会更阔,更广,更让老太师父无法承受!
    万保常一下就后悔了,站在这屋里,他忽然就想要退出去,重新来过,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将发生的一切一切坏事都瞒住,不让老太师知道。
    可已经迟了。
    顾承谦抬首看了过来,在看见他神情的瞬间,已是一震。
    有的话,不必明说。
    更何况早在薛况回来的那一天,他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料呢?
    温润的白玉棋子拿在手上,一下变得冰冷无比。
    气氛的变化,剧烈得让人战栗。
    早在万保常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陆锦惜心底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也看出万保常的挣扎与犹豫。
    当下也不说话,只将棋盒一推站了起来。
    万保常看向了她。
    她却只拧着眉,直接将他手中捧着的那一卷写满了字的纸拿到了手中,展开来一看——
    “讨逆党檄!”
    四个大字刹那间刺入眼底!
    陆锦惜只觉得自己捏着这一张檄文的手指尖都痛了一下,就仿佛她捏着的根本不是一页纸,而是锋锐的刀尖剑刃!
    目光后移,则是满纸辛辣,惊心动魄!
    讨逆因由有三:
    其一,天子无能,昏庸无道;
    其二,奸佞当道,谗言祸忠;
    其三,皇位不正,乃谋逆弑父杀君,承继帝位者实当为先帝七皇子——萧廷之!
    ☆、第198章 第198章 宫变旧事
    陆锦惜几乎是在看第一条的时候, 就已经感觉到那一股从自己四肢百骸之中升起的寒意!
    本来反贼责斥当权者无能, 几乎是所有檄文里通用的。
    不管是真是假, 先按上再说。
    她以为, 这一份檄文也是如此。
    谁料想,仅仅是在这第一条看似寻常的因由之中,薛况便道出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戕害!
    檄文中言道:
    伪帝萧彻,位本不正,自继位以后庸碌无能, 从政初年在江南水灾、湖南旱灾等事上调度失当。且因先皇时边关战事而对薛氏将门心生忌惮,继位之初便暗中打压。特遣心腹督军, 致使其父薛远、二叔薛还、大哥薛冷殒命沙场,忠魂蒙冤!
    后又及薛况本人。
    边关连捷之后, 曾为萧彻伴读的顾觉非偏进谗言,声称薛况拥兵自重有谋反之嫌, 未料证据不足,为除此功高震主之大患竟外结匈奴,于含山关一役时陷薛况于死地!
    如此天子,昏庸愚蠢,乃社稷之祸, 不堪为帝!
    陆锦惜眼前都有些眩晕, 在看完这第一条的瞬间便一下想起了当初还在将军府时候接触过的孙氏、贺氏,甚而是永宁长公主!
    这些女人,都是寡妇。
    那时她只觉得薛氏一门忠烈,实在令人唏嘘, 却未去深想其中是否有别的隐情。
    然而此檄文一出,却似乎一下能解答她当初的疑惑:那就是,薛况为何一定要谋反?
    多年的筹谋,绝非一朝一夕才冒出来的念头。
    若萧氏皇族一直因忌惮薛氏而有戕害之举,那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
    更何况,后面还有——
    第二条责斥朝堂混乱,藏污纳垢,其中奸佞之最者有三:老太傅卫秉乾、老太师顾承谦,还有当朝大学士顾觉非!
    责斥卫秉乾,用的是“公器私用”“贪赃枉法”“纵容亲族”;责斥顾承谦,用的则是“口蜜腹剑”“道貌岸然”“谋逆反叛”;轮到顾觉非的时候,那用词便越见辛辣起来,说顾觉非“谗言善妒”“结党营私”“残害忠良”,作为作证的,自然是先前在第一条里已经提到过的含山关一役的真相。
    且里面提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薛况自称一开始也并未怀疑,直到匈奴十年蛰伏,才意外从匈奴王庭之中发现了顾觉非曾与匈奴王庭之中几个人来往的证据,由此得知了这令人痛惜的真相。
    但尽管如此,他也未曾萌生出要归顺匈奴自匈奴谋逆之心,而是选择回到了朝堂,实则是对天下的公理还有希冀。
    可惜天不从人所愿。
    还朝之后所见的种种彻底让这一位昔日的大将军心寒,加之第三天中所述之因由,这才决意举兵,讨伐逆贼、清除奸佞!
    而这最后的一条,也是最震撼的一条,光是“萧廷之”三个字就已经炸得陆锦惜头皮发麻,差点没将这一页檄文拿住!
    根本不是什么胡姬所出的异族庶子!
    他竟然是先皇血脉!
    而且是先皇后卫嫱所出的嫡皇子!
    薛况在檄文中称,当年七皇子体弱多病,先皇后体怜遂听老宫女之言仅先为孩子起了个乳名,后先皇病危之际召集了两大辅臣也就是卫太傅与顾太师,亲自立下了遗诏,传位于当时年仅五岁的七皇子,同时着令卫太傅与顾太师从旁辅佐。
    谁料不久后竟发宫变!
    世人皆道是当时的四皇子萧齐欲夺皇位,谋逆残忍杀害了先皇后与七皇子,可事实的真相却被这两大辅臣的谎言掩埋!
    真正谋逆的,既不是四皇子萧齐,也不是当时的德皇贵妃,而是以太师顾承谦和永宁长公主为首的萧彻一党!
    彼时萧彻虽为三皇子,可性才皆平庸,不引人注目。
    可偏偏他有一个野心勃勃、颇有远见的姐姐永宁公主,她深得皇帝喜爱,出入宫禁毫无阻碍,且以公主之身结交群臣,又因与薛氏一门当时的二公子薛冷成婚,得到了间接接触兵权的机会。
    宫变当日,四皇子萧齐不过是个中计的傻子,听信下面人传谣,误以为新皇登基必要先除掉自己,索性先下手为强。
    由此为长公主一党利用。
    借镇压逆党为名,暗递消息与当时的禁卫统领也就是她的侄子、薛况的大哥薛冷,引禁卫入内廷,与两大辅臣里应外合,控制了局势。
    先皇后卫嫱为真正的乱党逼杀,一代红颜香消玉殒;原本的四皇子萧齐则沦为了替罪羊,在变乱之后,作为一名棋子的价值便消失殆尽,死在囹圄之中,由此萧彻终于登上了帝位。
    永宁长公主也顺势成为了朝野上下最有权柄的人之一,几可与两大辅臣比肩,萧彻对其更是言听计从!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那本该已经死去的七皇子,今日竟然死而复生!
    他当年根本就没有死。
    怕是当年谋逆的顾太师与永宁长公主机关算尽都料不到,暗中救下七皇子的,乃是同样参与了这一场宫变却良心难安的薛冷!
    这一位后来也被戕害至死的忠臣良将,在宫变之后,将奄奄一息的七皇子送至回生堂大夫张远志处救治,好不容易才留下一条命来,却因顾承谦当年辣手挑断七皇子脚筋,而落下了永久的、难以治愈的腿疾!
    为掩人耳目,薛冷将此事密告给自己的二弟薛况。
    于是才有了后来那使薛况的德行为人所诟病的边关胡姬、异族血脉,所谓的“胡姬所出之庶子”,便是当年的七皇子!
    十六七年过去,瞒天过海,京城上上下下都被薛况与胡姬之间的故事所迷惑,谁人又真正向这在科举改制之前毫无存在感的异族庶子投以了关注呢?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薛氏一门的大公子薛廷之,有的只是一个忍辱负重、蛰伏多年的皇室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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