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忽然出现,又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翰林院里总有一些流言蜚语在,他是早已习惯了。
    今日本是自己来这金泥轩添置一些东西,却没想到偏偏撞见了卫倨等人,由此才有了方才的场面。
    他没有想到她会出现,也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她。
    于是所有他以为已经尘封起来的某些东西,一下又变得汹涌起来……
    在胸膛里,在心怀中。
    捏着那一管湖笔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才强行将那异样的情绪压在水面下,薛廷之注视着她,目光幽微而隐秘。
    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人,且是薛况的庶子,还是她当初一手厚待过的,陆锦惜未必就真的觉得薛廷之不错,只是如今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旁人欺负他罢了。
    所以她虽看见了他的异样,却不置一词。
    只浑然无视了方才卫倨等人,走到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略略停步,笑问道:“先是听说你考了进士,后来又知道季先生为你起了表字,只是一直也没机会再见你。怎么样,近来在翰林院还习惯吧?”
    ☆、第164章 第164章 胡姬
    这是冬日里, 她穿得很厚。
    秋香色的锦缎面衣袍外面罩了紫貂坎肩, 为她颇为冷清的面容多添了几分雍容。
    此刻说话时淡暖暖地笑着, 竟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眼角眉梢,都似有萤火之光落下。
    人站在这金泥轩中, 实在是柔软明艳,不可方物。
    薛廷之被她这样浅淡的目光注视着,心里某个地方几乎是瞬间便滚烫了起来,可当他注意到她唇边那一点看似有实则无的笑意时,那个地方又迅速地冰冷了下去。
    一个寒夜。
    薛廷之不傻。
    他是知道陆锦惜以往并不喜欢自己的,更不用说还要对自己施以援手了,哪怕是上一次帮忙,也异常冷淡且高高在上地告诉他——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那样的一句话,他记到了现在。
    所以此时此刻, 霎时的恍惚过后,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不是在为他解围,也不是在维护他,不过是在维护她自己。
    聪明且自私。
    于是心底忽然多了几分自嘲, 可面上却只是一怔, 道:“多谢您关心,还好。”
    只是“还好”两个字吗?
    陆锦惜想起了自己近日偶然听闻过的消息, 眸光转了转,便道:“还好便好。难得见你一回, 这里说话也不方便。京城今日难得没下雪, 你陪我走走吧。”
    “……廷之遵命。”
    虽不知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也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借口拒绝,可心底那一股隐秘的心愿,偏偏与他作对。
    妥协的话,脱口而出。
    薛廷之陡然便觉得心底压抑之感又重了几分。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此刻的不自在,陆锦惜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再说话,转过身便要往金泥轩外面走。
    只是重新经过卫倨身边时,却一下停了脚步。
    原以为自己出言不逊这件事已经过去、自己也被陆锦惜忽略的卫倨,几乎瞬间就抖了一下。
    还没等陆锦惜开口呢,他开口便道:“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说了!你别告诉我爹!”
    “……”
    “……”
    “……”
    尴尬又震惊的沉默,瞬间蔓延开来,不仅是先前与他一伙的翰林院同僚们震惊了,就是陆锦惜都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望着他。
    其实……
    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卫太傅提起这个儿子时总是又爱又恨的表情了。
    陆锦惜看着“认错态度良好”的卫倨,终是淡淡叹了一口气,毫无破绽地一笑,道:“卫公子说笑了,我只是想告诉您,下次若有个什么疑问,以卫顾两家的交情,您直接上门来问我们家大公子即可,何必这样麻烦,在这小小的金泥轩问询呢?”
    “是是是……”
    只要不在他老爹那边告状一切好说。
    卫倨脸上连忙就露出笑容来,心里虽又把陆锦惜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是我往日没接触过您,冒犯了,您大人有大量,慢走慢走。”
    于是这般送阎王一般送走了陆锦惜与薛廷之。
    待人一走,他才松了一口气。
    抬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抹,就下来一把冷汗:“奶奶个熊,真是吓死老子了……”
    旁边有人不明白:“浩源兄,你怎么怕她呀?再厉害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何至于如此……”
    “你懂个屁!”
    对着陆锦惜,卫倨当然是怂的,可对着这帮同僚,他却是半点也不怕!昔日那个纨绔的卫家公子又回来了,就差没气得一扇子给对方敲过去!
    “都是你们瞎起这话头我才会接!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得罪女人有多可怕你知道?你知道?!”
    万一回去给他老爹打个小报告呢?
    或者以后撺掇顾觉非给他穿小鞋呢?
    厉害女人的苦头,卫倨是吃够了的,从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他姑姑、先皇后卫嫱开始,再到他嫡姐贤妃娘娘卫仪,那简直是一个赛一个地厉害。
    这陆锦惜,能成这一番事,先嫁给薛况,又嫁给顾觉非,还把一开始反对这门亲事的老太师顾承谦哄得高高兴兴,不待见顾觉非反而待见她,这是何等样的高明手段?
    卫倨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直觉准。
    哪个女人厉害,哪个女人不厉害,他只要见着人,鼻子那么一闻,就能知道个清清楚楚!
    至于面子?
    面子是什么?能吃吗?能让他少挨打,少挨骂吗?不能你跟老子说个鸡!
    卫倨三两句话骂得对方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还把黑锅直接扣在了对方的头上,让对方目瞪口呆。
    接着就没什么心情买东西了。
    心里面琢磨了一阵,他还是觉得回家哄哄自己老子比较安全,便直接先跟众人告辞,忐忑地溜达回家了,扔下原地一众几乎要气死的同伴。
    陆锦惜倒不知道卫家这一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是个什么荒唐模样,只是京中有关于他的传言实在太多,所以即便没怎么接触,也能看出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情。
    只是她很奇怪——
    “看你的性情,半点不像是想与他们结交的,怎么反倒跟他们在一起?”
    薛廷之现在是与她一道走在路上,略略落后她半步,听得此言,深暗的目光微微一闪,若无其事道:“本就是翰林院中的同僚,偶然碰见的。只是我也不曾料想,他们对我……”
    有如此的恶意。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三年前科举改制就是因为要为他开特例,难免让他受到非同一般的关注,更不用说他先生还是上一科的榜眼季恒。
    身上有异族血脉,来自于将军府,却又曾受到如今身为一品夫人的她的照拂……
    想不拉仇恨都难。
    陆锦惜听着,淡淡笑起来:“选这条路的时候,你心里变该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了。好在翰林院中该有季先生照拂着你,大事上不出什么乱子也就是了。这卫倨卫公子乃是卫氏一门的纨绔,你若能避着他还是避着他一些吧,到底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多谢嫡、多谢夫人指点,廷之谨记。”
    薛廷之再一次差点喊错称呼,话中又是微微一顿。
    陆锦惜听得可乐,脚步不由一停,竟站住了转过头来看他:“我记得原来你叫我‘嫡母’都还不习惯,如今却是唤我‘夫人’不习惯……”
    话音才落,却微微一怔。
    两人原本都在走着,薛廷之也没料想她会忽然停下,便往前迈了一步。就这小小的一步,一下就让两人间的距离拉近。
    视线与视线相撞。
    陆锦惜霎时就能比先前更清楚地感觉到他身量的拔高,也能更清楚地看见他这一张没有半分瑕疵的脸。
    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素来最是勾人。
    只是他神情间颇为清冷,所以淡化了这种感觉,反有一种盛开在雪峰上的凛然之感。
    深蓝长袍,添其厚重,倒将年轻人独有的青涩气压下些许。
    于是她一下从这一张脸里看出了一种难掩的风采,甚至有些不得不为他的样貌而叹服,便打量他片刻,叹了一句:“我忽然有些好奇,你那原为胡姬的生母,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她这话虽说得突兀,可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薛廷之听见的瞬间,瞳孔却猛地一缩,甚至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一下攥紧了,浑身紧绷,透出一种奇异的危险之感。
    陆锦惜当然察觉到了,但她以为这是薛廷之对此太过敏感,既没有介意,也没有往心里去,只道:“我并无恶意,不过只是打心底里好奇罢了。说起来,你当年跟随大将军回京,是五岁,对她有印象吗?”
    那个被薛况带回京城后,便暴病猝死被人扔去了乱葬岗的女人……
    这一刻,薛廷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接着一下。
    有力鼓动着的心脏,将他滚烫的血液输送往全身各处,也让他在这刹那感觉到了一种锥心之痛。
    你对她有印象吗?
    怎么可能没有印象呢……
    那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画面,曾在无数个孤独的午夜之时,从他梦境的深处爬出,将刀光与血色,填满他空寂的心……
    薛廷之的面色略见苍白了一些,只这样垂眸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人,曾是他名义上的“嫡母”,如今是他仇人之子的妻子……
    声音有隐隐的嘶哑。
    他回她:“略有一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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