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知原身父亲陆九龄与顾太师交好,所以陆锦惜谦卑地称了一声“晚辈”,躬身下拜。
    因着今日天气还不错,她穿了一身颜色浅淡的湖蓝色春衫,雪色的百褶裙翩然地散开,脸上只点了薄薄的妆容,看上去很是素净温雅。
    顾承谦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站在他面前的,便是陆九龄那个视如珠玉的闺女陆锦惜,便是如今掌管着大将军府的陆二奶奶,便是昔日驰骋疆场的薛况的……
    孀妻。
    许多年以前,他还抱过这个小姑娘,一眨眼长大了,嫁人了,可岁月在她身上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于是,顾承谦才恍惚地想起——
    是啊,她现在才多大?
    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七,却已经守了寡。
    这一瞬间,他竟不由得悲从中来。
    六年前,薛况殒身沙场的时候,也才二十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本该纵横捭阖,建功立业!
    可如今呢?
    铁血忠魂,殒身他乡,尸骨无存!
    放在锦被上的手,忽然握得紧紧的,却依旧颤抖个不停。
    顾承谦咬紧了牙关,才能控制住那冒出来的满心悲怆,就这么看着陆锦惜,却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薛况。
    常日里冷肃着一张脸,治军严明,可与军中弟兄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却少见地开怀。
    冷静,自持。
    只有在戎装覆身、刀剑在握时,能窥见那一身英雄气概……
    “你起来吧……”
    顾承谦眨了眨眼,眼前那幻影便消失不见,说话的声音则迟缓滞涩,像是没了力气。
    陆锦惜本只准备去拜会拜会唐氏,并没有想到会被老太师接见。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并不犯怵,但对于顾承谦叫她来见的目的,却有些不明白。
    不知怎地,她想起的只有顾觉非昔日胡言乱语的“娶你”云云。
    一时间,便在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听见顾承谦叫她起来,她恭敬的谢了礼,才起了身,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端庄地立着。
    顾承谦就这么打量了她许久,久到陆锦惜都要以为他其实要睡着了,他才开口说话。
    “陆兄是养了个好女儿的。我与你父亲乃是故交,算辈分,你还该喊我一声‘世伯’,一眨眼,竟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十一年?
    那不正是陆氏奉旨嫁给薛况的时候吗?
    陆锦惜听着顾承谦说话,总觉得这一位老太师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又因为对过去的事情所知甚少,猜测不出。
    她保持着沉默。
    顾承谦也未对此有所察觉,只是转过眼来,看着虚无空中的某个点,慢慢说着:“我那不争气的大儿子,离家上山有六年,着实不很像话。听说昨日他在阅微馆,收了你家那小孩子为学生……”
    莫名的,陆锦惜心头一凛。
    顾太师与顾觉非之间应该是曾有过什么不和的,但随着顾觉非在太师寿宴上归来,京中人人都觉得这陈年旧账就算是揭过去了。
    可她却记得,寿宴结束天将夜时,出现在巷中的顾觉非。
    身上沾着狼狈,脖子上还有点伤痕。
    那模样,明摆着是被谁用药碗砸了。
    这偌大的太师府里,谁敢这样不要命地对身为顾大公子的顾觉非?答案其实根本不用想。
    只是不知,顾太师如今提起,又是何意。
    她心电急转,面上却已经挂了一点笑意,如同这天下最常见的慈母和晚辈,只道:“回世伯,确有此事。迟哥儿今年五岁,性子也顽劣,能得了大公子的青眼,怕也是大公子看在大将军在天之灵的面儿上。锦惜心中感激不尽……”
    “……”
    看在薛况在天之灵的面儿上?
    顾承谦实在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脑海中只有昨夜祠堂里与顾觉非对峙的一幕一幕,不断回闪。
    “在你心里,我便是如此地罪大恶极,如此的不堪。连收个学生,都成了满腹的阴谋算计!父亲,你为什么不觉得,是我见他天资聪颖,真心实意,欲倾囊授之?”
    “……你不配!”
    “不配……这就已经不配了,那如果我告诉太师大人你——我还想娶陆锦惜呢?”
    顾觉非那浸着戾气、寒意与恶意的话语,如同惊雷一般,出现在了他耳旁,炸得他忽然克制不住,嘴唇颤抖。
    陆锦惜……
    那个逆子,竟亲口对他说他要娶陆锦惜!
    害死了薛况还不够,如今还收了薛况唯一的嫡子为学生,更妄想要娶薛况的遗孀!
    他是要薛况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要他死不瞑目!
    这天下的恶,都被顾觉非一人给占尽了。
    顾承谦从未如此后悔过,也许他不应该上山的——六年前,既逐顾觉非出了家门,就该当从没有他这一个儿子。
    也许,便没有今日这些事情了。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陆锦惜,顾承谦只觉得有一双眼睛,透过她在看自己,让他想在这一刻将一切的真相和盘托出。
    可当初那样的一场大阴谋,事涉内朝与外政,是他顾氏一门的大公子在暗中推动,是当今龙椅上那一位九五之尊在背后支持!
    他怎么能说,又怎么敢说?
    这终究是顾觉非一手作下的冤孽,也是顾氏一门终要背负的冤孽,一如他在十三年前宫变时做下的那些……
    心里面,一片的风起云涌。
    可在最后,终于还是慢慢归成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顾承谦过了许久,才问了一个很突兀地问题:“你觉得,让先如何?”
    陆锦惜一下怔住了。
    这节奏,不大对啊。平白无故地,问顾觉非干什么?
    更不用说,她往日其实与顾觉非没什么交集,就算是近日,那所谓的“交集”也是都私底下的,按理说没几个人知道。
    除非,是顾觉非自己坦白了。
    一念及此,陆锦惜眼皮顿时就跳了起来,心里生出一种不大妙的感觉来:顾觉非这家伙,不会做得这么绝吧?
    这都告诉家长去了?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且觉得顾承谦态度很奇怪,她不大敢乱说话,只捡了旁人都知道的来答。
    “大公子虽是六年未归,但昨日在三贤祠祭拜,阅微馆开试,有鸿儒相伴。人人都说大公子才华盖世,昔年更是探花及第。侄女虽不与大公子相熟,可料想人才品格都是一等一。迟哥儿能拜他为先生,实是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
    何等的荒谬绝伦啊!
    人人都觉得顾觉非是个好的……
    顾承谦一时间竟没有忍住,一下笑了一声出来,可眼底心里,却是淌着老泪。
    连他当初都没看出他披着画皮,又怎能指望世人看透呢?
    再一次,他久久没有说话。
    可没想到,这当口上,外面恰好传来一道慌慌张张的声音。竟是顾觉非那边的陈饭匆匆来禀,说薛迟到了别院之后,便脸色发白,头上冒冷汗,直喊肚子疼。
    这一下,陆锦惜这个当娘的,哪里还能坐得住?
    尽管她心里面觉得薛迟这“状况”来得很离奇,毕竟方才还是好好的,这家伙身子骨也壮实,可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毕竟还是担心薛迟,她便连忙跟顾承谦告了罪,从屋里出来,由陈饭引着,连忙往别院去了。
    屋子里,只余下那满屋的药味儿。
    可顾承谦忽然觉得,这一点点的苦味儿,还比不上他心里弥漫出来的味道:宦海沉浮多少年,他哪里看不出顾觉非这简单的伎俩?
    薛迟好好的来,怎么恰恰这时候不舒服?
    顾觉非。
    这个他曾引以为傲的顾氏一门嫡长子,如今却让他一想起这个名字来,便觉喉咙里一股一股地朝外面冒血腥气!
    他是担心他找陆锦惜,是要对她说出点什么来。可他到底是身在局中,一叶障目了——
    纵使权倾朝野,可这一段陈年的公案,知情者寥寥,谁人敢言!
    顾承谦只觉得浑身都没有了力气,眼前也是一片的模糊,只能看到那一只搁在旁边的白瓷药碗。
    袅袅的烟气浮上来,又慢慢消失。
    直到放凉了,这屋里伺候的人,也没一个敢上来劝他喝。
    ☆、第76章 这么撩是犯法的
    这一位老大人的态度, 到底还是很奇怪的。
    告别了顾太师出来之后,陆锦惜一面跟着陈饭走, 一面却回想着方才与顾承谦之间那一番没头没脑的对话,还有对方瞧着自己的眼神。
    越是这么想, 越是觉得不很对劲。
    她只觉得, 这跟自己关系不大,怕是关系到顾觉非。
    昨日在阅微馆都还好好的,今日却叫薛迟来他这边上学……
    陆锦惜看了前面引路的陈饭一眼,也不问薛迟怎么了。毕竟顾承谦能看出来的把戏,她也能看出来。
    只问道:“你们家大公子今日为什么要迟哥儿来太师府?”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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