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好玩了。
    迎着薛廷之那目光,陆锦惜的眸底, 隐隐有几分深邃的暗光流转, 但她掩饰得很好, 即便心内有所猜测,脸上也不露。
    当下, 只摆出一副略微诧异的表情, 笑着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真是, 外头的丫鬟也不知道规矩, 不通传一声,平白叫你们在外头等着,是该教训了。”
    刚听完故事的薛迟与罗定方,听见声音, 这才回过神来,朝门口看去。
    薛明璃与薛明琅就在外面站着,倒也跟他们一样,才从故事之中回神。
    两个小姑娘,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独独薛廷之,眸光一敛,便已经躬身拜下,只道:“拜见母亲,给母亲请安。廷之与两位小姐来时,只听母亲在里面将故事,甚为专注,不敢打扰,所以不曾请人通报。不过也并未等上多久,还请母亲容谅。”
    容谅……
    陆锦惜的目光从门口那几个丫鬟的身上扫过,又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青雀,终究还是将心里一些想法压下,暂时不去算账。
    她面上笑容不减,只招呼他们进来:“可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坐吧。”
    几个人这才走了进来。
    罗定方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避嫌的说法,长幼内外几人之间见礼,倒也颇为好奇模样。
    过后了,才都被陆锦惜叫着坐了下来。
    薛明璃两手交叠在身前,知道陆锦惜今日要找琅姐儿说话,所以一坐下就有些忐忑。
    薛明琅今天却是被强拉过来的。
    她本不欲过来,却不知璃姐儿哪里去找了薛廷之来,硬哄着她来请安。所以此刻,她脸色不大好,虽请了安,却也不看陆锦惜一眼,一副执拗模样。
    陆锦惜已经打算今天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见了也不十分介意,只向他们道:“今日出了趟门,已经给你们都选了礼物。回来时候,已叫丫鬟往你们院子里送了。都是随意挑选的,若你们看着有哪个喜欢,或者房里缺了短了什么东西,尽可报上来,回头我再为你们添置。”
    礼物是之前就送出去的,几个人都有。
    薛廷之也早早就收到了。
    是一把蜀产的洒金扇儿。
    扇面绘着山水图纹,贴以金箔装饰,甚为名贵,下头还缀着一枚黄玉扇坠儿,送来的时候,只合拢放在锦盒里。
    丫鬟说是二奶奶叫人送来的,说是今天出门给带的。
    他当时看着,其实是说不出什么感觉的。
    那时便猜,该是别人也有。
    如今来了陆锦惜这里,听她说起,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
    薛廷之微微垂眸,在其余人道过谢后,面上也平静毫无异样,道了谢:“母亲送的扇子,廷之也收到了,诚谢母亲一片美意。”
    哦。
    其实她就是随手买的,凑个数罢了。
    陆锦惜对薛廷之的感觉,始终很奇怪:不大喜欢,也不大讨厌,不大放在心上,但又有种莫名的在意。
    但因为上次窥见了这孩子一瞬间的情动,她对待他的时候,心里其实格外小心。
    听他谢她,她只将两手交叠放在膝上,笑得疏离且端庄:“不过也就是把扇子。路过的时候看见,顺手就买了。大公子不嫌弃才是。”
    顺手。
    这两个字,好似两颗钉子,一下又扎进了薛廷之的心里。
    他面色无端端地白了一下,隐约察觉到了陆锦惜对自己的态度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母亲相赠,岂敢嫌弃。”
    巴望着他嫌弃才好呢。
    只是这话陆锦惜也不会说出来,如今只略略将态度摆出来,让薛廷之知道一些也就是了。
    一旁的薛迟,则是看了看自己的左边,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边,想着自己回来得迟,也还没去自己的屋子里看过,不知道礼物是不是就在那边。
    他心里痒痒,憋不住问道:“娘亲,我有吗?”
    “有……”陆锦惜看他那期待的小眼神,有些无奈地摇头,“哪里又敢忘了你这个小祖宗?”
    “啊,娘亲真是太好了!”薛迟顿时高兴极了,差点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但又马上道,“不过娘亲你不要告诉我是什么。等我回去看的时候,才有惊喜!”
    个小孩儿,规矩还多。
    陆锦惜心里又是一口气叹出来,当然还是依着他:“是是是,都是你最大。你要惊喜我就不说,你要听故事我就给你们讲,好了吧?”
    “娘亲刚才是在给弟弟讲故事,讲爹的故事吗?”
    薛明璃刚才也在外面,听了大半。
    此刻听陆锦惜提起“讲故事”,一下忍不住好奇,小声地问了出来。
    陆锦惜笑道:“你们也都听见了不少吧?也就是今天迟哥儿跟罗二公子来,因见了那一柄洪庐剑,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大将军的身上,要拽我讲故事。我便凑了几个说书先生常讲的段子,瞎掰了几段。”
    说书先生常讲的段子?
    瞎掰?
    旁人听着这一段话,其实都没什么感觉。
    但对于曾在边关,也对薛况有一定了解的薛廷之来说,这一段问题可大了。他想起自己先前听见时,那冒出心底的怀疑来。
    一张脸上,依旧有些苍白。
    他注视着陆锦惜,便极其自然地接了她的话:“母亲过谦了,这一段故事讲的也是极好的。廷之听着,倒与当初蔡先生讲的八i九不离十。”
    蔡先生……
    陆锦惜回忆看过的战报,便知道薛廷之说的是谁了。
    薛况当年在边关作战,一人执掌虎符,统领大军。
    麾下大小将军十来个,包括如今的九门提督刘进,方少行崭露头角太晚,初时在那边还不怎么排得上号;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十分引人注意。
    这个人,便是蔡修。
    此人在军中也没有什么爵位,但说话却能当半个薛况,乃是军中第一的智囊,军师之中的军师。
    俗称“白纸扇”是也。
    薛况的旧部,在战事结束之后,有的回了京城做官,比如刘进;也有的被分散到了边关各处日常驻防,并未回过京城。
    这军中白纸扇蔡修,据闻曾回过京城,但最终又回到了边关。
    如今没仗打了,也不知是在干什么。
    陆锦惜知道薛况在边关待过,却不知道他竟然知道薛况当年那些事。
    “我记得那一战的时候,你应该是还没有出生吧?不过能得蔡先生为你讲述当初的故事,也是很幸运了。我也不过就能看看战报,据此胡诌。你既然听过,不如也为我们讲讲?”
    小孩子们都喜欢听故事。
    他们也听不出陆锦惜话里藏着的深意,所以只是格外期待,个个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薛廷之。
    但薛廷之却听出了那一点点的……
    讽刺。
    作为薛况的正妻,她只能从战报上得知丈夫的一切。
    如今这样藏着暗针对他说话……
    说到底,即便薛况去了六年,她也还是在意的吧?
    这个念头,就这么从他脑海中划过,却一点也平淡不起来。
    薛廷之的手指,悄然僵硬了一些,有些发紧,只微微勾唇笑起来。
    “母亲有命,不敢不从。”
    “只是蔡先生讲得实在简略,只说父亲初来乍到,的确遇到一些刁难。但事后,无一不为父亲所折服。”
    “斩伊坤太子,乃是三招取首级。盖因其人气焰嚣张,并未将父亲放在眼底。”
    当年的蔡修,其实也很年轻。
    算算今年其实也就跟薛况差不多岁数,三十三四,当初说话,只带着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夹杂着隐隐的嘲讽。
    薛廷之知道,那是嘲讽那些当初轻视薛况的人。
    “伊坤太子一死,匈奴军队,便陷入了内乱,群龙无首。”
    “云州城因此得了喘息之机,父亲也就成为了力挽狂澜的英雄。庆功宴上,百姓们都献上了当地独有的烈云酒,犒劳军士。”
    “城中原本的那些守将,都在此宴之上,给父亲敬酒,为先前的无礼赔罪。”
    说到这里的时候,薛廷之的声音,也自然极了,就好像他说的便是当初蔡修说的一样。
    那俊逸的眉眼之间,隐隐带着边关凉月的幽冷。
    目光投向陆锦惜,却是不动声色的:“父亲最终与他们共饮,杯酒泯去之前的一切恩仇,便成了云州城当之无愧的守城将军。”
    温酒斩伊坤,当然是不存在的。但事实上,薛况斩杀此人,取其首级的速度,也绝对不慢。
    陆锦惜先前的编凑,除了略有夸张,竟真的是八i九不离十。
    长而浓密的眼睫一颤,她眼底的神光,在其阴影的覆盖下,却变得有几分晦暗不明。
    听了薛廷之的话,她竟沉默了有一会儿。
    “母亲,您没事吧?”
    眼见她竟不说话,薛廷之有些迟疑,终究还是问了一声。
    “没事。”
    陆锦惜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但抬眼注视他的时候,眸底却越发疏离起来,笑容浅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
    “只是有些没有想到,大将军在军中也喝酒,我本以为……”
    后面的话,却没说了。
    薛廷之一时忍不住打量她,却只见她眉眼都低垂,笑得好像有几分勉强,平白给人一种苍白的感觉。
    于是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他竟然在怀疑她的身份。还编造了莫须有的事去欺骗她,想要试探她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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